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憨憨的红薯

来源:羊城区域     2021年11月26日        版次:ZHA16    栏目:    作者:石毅

  □石毅

  

  一根两寸来长的藤蔓插入泥土,在阳光、雨水、人工的呵护下,数月之后就能变幻出赏心悦目的模样。红薯是皇天后土赐予人类最珍贵的礼物之一。

  “寒露早,立冬迟,霜降收薯正当时。” 寒露时节,玉米、大豆、高粱、花生、稻子陆续归仓,大地上只剩下红薯。红薯叶一夜成殇后,母亲说,该收红薯了。

  她的面前是一垄垄波浪似的鱼脊埂,垄畦与墒沟被一根根紫色的红薯藤密织的网覆盖着,一些头顶鹤羽的鸡冠花耸立其间,狗尾草悠悠地晃动着毛茸茸的火把。

  母亲弯腰如弓,是一个农民对土地感恩最朴素的礼节。用力拉起红薯的藤蔓,藤蔓上的触手紧抓泥土,像一根根插入土地的楔子。割断这些薯藤,乳白色的汁液流淌飞溅,落在泥土与母亲的身上,斑斑点点。她的手掌粗糙而昏暗,也暖和而坚忍。她用滚雪球的方式不断翻腾着这些钢筋铁骨。最后,变成几个乌漆漆的草垛。香喷喷的灯笼果和金色的马泡瓜躺在零落的薯叶上,那是我们幼时喜欢的美食。

  挥去藤蔓的红薯,露出雪青色的脑袋,如冬眠的蛙,蛰伏于泥土里。

  父亲扶着犁梢把儿,雪亮的犁铲在泥土中像轻摇的小舟缓缓向前。一埯埯鲜艳的红薯破土而出,挨挨挤挤如孪生姊妹拥在一起。

  刚出土的红薯,暖暖的,像娘胎里出世的娃,鲜活红润。暮色里,每个红薯像一盏盏安静的灯闪耀着微光,一埯红薯仿佛一团凝固的火苗。拾掇起一埯埯大大小小的红薯,一堆堆聚拢,这些憨态可掬的红薯欢聚一堂,犹如田野上一场场盛大的篝火,共同庆贺它们破土而出的欢欣。

  父亲捧着一个硕壮的红薯,像捧起自己的孩子,端详着,赞叹着。 育苗,剪秧,栽种,浇水,锄草,施肥……憨乎乎的红薯没辜负他倾注的汗水,踏踏实实长成欢欢喜喜的模样。

  父亲告诫我们:读书、做人就得像红薯一样,踏实、憨厚,不要像干瘪的高粱,趾高气扬。

  父亲去世多年,每遇红薯,他的话明明如月,犹在耳畔。

  踏暮色,借月光,用板车一趟趟把红薯拖回家窖藏。父亲反复叮嘱我们要小心谨慎,不要碰伤红薯的皮肤,以免它们在寒冬里受罪遭灾。它们可是全家,乃至猪猫狗种们越冬的主食。

  安顿好窖藏的红薯,其余的红薯兵分两路:一路用机器磨碎加工成红薯粉,待冬季闲日,做成美味的粉条;另一路趁月朗星稀,全部削成雪白的红薯干,撒在田地、渠埂、河岸、菜园空地上,红薯干甜甜的味道四下漫溢,包围了整个村庄……

  一大片一大片白花花的红薯干静静地躺在蓝天下,像一场人工降雪,像盛开的朵朵白花,更像匍匐在大地上的千军万马……

  晒干的红薯片车拉肩扛,安放在芦苇编的褶子里,陪伴我们走过寒冬,趟过青黄不接,直到麦子飘香。

  但,比起新鲜窖藏的红薯,红薯干并不算美味。

  窖藏的红薯有多种吃法。煮粥、烀食、烧烤、锅贴、红薯豆馒头……都是我无法割舍的喜欢。吃得最多的是烀红薯。

  外面大雪纷飞,醉醺醺的柴火暖和了整个草屋。红薯烀熟了,揭开锅盖,满屋子顿时雾气滔滔,每个角落都弥漫着红薯的香味。母亲拾一盆烀熟的红薯放桌子中间,桌下的猫狗急得嗷嗷直叫。父亲先挑一个有疤的红薯给看家护院的花喜,又挑一个小点的给花猫,自己再拿一个。随后,我们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我特喜欢那种皮肤光滑的小红薯,轻轻一捏,橡皮泥一般柔软,嘴里一放,冰消雪融,甜甜蜜蜜深入骨髓。

  烀熟较大的红薯要耗费柴草,母亲就把它切成红薯片贴在锅里,我们称它锅贴红薯。贴锅的一面炕出黄亮亮的面包色,又香又甜又焦脆。

  从小到大,自幼及今,从草屋至瓦房再到住进城里的高楼大厦,成千上万的红薯滚滚入胃。生活好了,有时会吃腻鱼肉,对于红薯,我始终一往情深。憨头憨脑的红薯就像俯首大地,默默耕耘的父老乡亲,他们用勤劳的汗水收获一季季红薯,哺育一代代儿女。红薯茁壮了我的肉身,也涤荡着我的灵魂。我与红薯难舍难分,血脉相连。生于乡村,长于乡村,长期扎根于斯,我也是一个满载乡土气息的红薯,并以它的憨实、无怨无悔行走在人间大地,默默奉献着甘与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