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云与李娃（二）

　　□刘明霞

　　朝云与苏东坡到惠州后，离开了锦衣玉食的中原。经历了人生变故的东坡，对荣宠已视之淡。几经搬迁，过着“门薪馈无米，厨灶炊无烟”的清苦生活。朝云开荒种菜，缝补浆洗，任劳任怨，为东坡分忧解愁。

　　朝云常唱《蝶恋花》词，为苏轼聊解愁闷。每当朝云唱到“枝上柳绵吹又少”时，就掩抑惆怅，不胜伤悲，哭而止声。东坡问何因，朝云答：“妾所不能竟（唱完）者，‘天涯何处无芳草句’也”。苏轼大笑：“我正悲秋，而你又开始伤春了！”朝云去世后，苏轼“终生不复听此词”。

　　社会地位急剧下降，更是让东坡靠近了底层百姓，了解民间疾苦。苏东坡的表兄及姐夫程正辅，时任广南东路提刑，苏东坡借助他的影响，向地方官吏提了不少建议。

　　在城建、农业、水利、治病等方面，苏东坡“见义勇于敢为，而不顾其害”，为惠州百姓做了大量好事。亲自绘制插秧船图形，命工匠制造，推广中原水稻种植技术。丰年农民卖不掉粮食，苏东坡建议允许农民交粮抵税。他还出资筑堤，捐资助建新西桥，助官府兴建东新桥。建议官府建水碓水磨，方便民众荐贤救灾，介绍酿酒技术，建言修建军营，避免扰民，利于社会安宁。

　　苏东坡能在极度艰难困苦的处境下挺过来，并乐居惠州，这与王朝云的照顾、体贴是密不可分的。

　　可惜，绍圣三年（1096年）7月，朝云得了瘟疫，不幸身亡，年仅三十四五岁。朝云一生向佛，早在苏东坡为徐州太守时，朝云曾跟着泗上比丘尼义冲学《金刚经》，后来在惠州又拜当地名僧为俗家弟子。临终前她执着东坡的手，诵《金刚经》四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即“世上一切都为命定，人生就像梦幻泡影，又像露水和闪电，一瞬即逝，不必太在意。”这番话并不只是她皈依佛门后悟出的禅道，其中寓藏着她对苏东坡无尽的关切和牵挂。

　　东坡尊重朝云的遗愿，将她葬在惠州西湖南畔的栖禅寺的松林里，亲笔为她写下《墓志铭》：

　　浮屠是瞻，伽蓝是依。

　　如汝宿心，唯佛是归。

　　王朝云墓前有石雕墙，上镶三通石刻：“王朝云墓志铭”，苏轼撰文，伊秉绶书刻。“舟过六如亭”线雕，清初著名画家石涛绘。王朝云墓后有“东坡纪念馆”。

　　将近五十年后，宋高宗在圣旨中说道：“岳飞、张宪家业籍没入官，家属分送广南、福建路州军拘管，月具存亡闻奏。”没收岳飞和张宪的家产，将岳飞的家属流放广南，将张宪的家属流放福建，交给地方官严加约束看管，每个月都要向朝廷报告他们的动向和存亡。

　　被没收了家产的岳飞之妻李娃，携家带口流放惠州时。生活之难，自不必说。南宋短篇小说集《夷坚志》里有一段记载，说岳霖和岳震抵达惠州，在惠州军官兵马都监的办公室后面搭了几间最简陋的土坯房，兄弟二人共住一间，各睡一张单人床，平常吃饭、买菜、上厕所，都要向兵马都监打报告，经过批准才可以出门，小说归小说，多少会有点依据，符合情理吧。

　　惠州民间有传，李娃发配惠州时，脸上被刺上“惠州牢房”几个字，她只好带面花来遮丑，有时面花跌落露出丑态，故惠州有“跌面花”俗语，出丑之意，李娃炸糖环炸成油条就说“油炸鬼”与“桧”谐音以泄愤。惠州人崇敬岳飞，痛恨奸臣秦桧，“油炸桧”人尽皆知，代代流传。因为当年有东坡朝云故事的流传，惠州百姓对贬官有正确的认识。惠州人租田地给他们种，送孩子去岳雷那儿上学，各种照顾，让岳氏一脉在惠州男婚女嫁，得以繁衍生息、开枝散叶。惠州老百姓的包容，窥斑见豹。

　　之前李娃给在狱中的岳飞送饭探望时，岳飞曾经对她说“把儿女养大，为国尽忠”。李娃含泪答应了。在惠州，李娃背负罪名，呕心沥血养育几个孩子，有一份对于岳飞的深深爱意。这爱意不仅表现在她对孩子们培养教育，还渗透在她对他们成人成材、延续岳飞精神的热烈希冀里。

　　她的处境不容她为孩子们提供好的生活条件，但她宽厚的心怀却无处不在。

　　我们从这位女人身上所获得的，竟是一种可以触摸的生命激情。

　　李娃居惠二十年，除留下两个民间故事外，“岳雷惠州课蒙童”更能突出她教子有方、传承岳飞精神的大略。也是岳母在岳飞背上刺字“尽忠报国”的传承，及岳氏家族对惠州宋代文化教育的贡献。

　　《岳飞正传》第55回专门提到“岳霖漳州抄佛经，岳雷惠州授蒙童”的相关情况。岳雷拘管惠州期间，曾租了几亩地，起早贪黑，种粮收谷，勉强度日。后来又租了间屋，开了间私塾，招收儿童识文断字，成为塾师。当地识字的人不多，求学的儿童不少，岳雷的生活渐渐脱离了窘境。（何志成老师认为，这里需厘正一下：“岳霖漳州写佛经，岳雷惠州课蒙童”两句，岳霖和岳雷所在地要调换过来，即“岳雷漳州写佛经，岳霖惠州课蒙童”。目前作者还无法考证。）

　　其实当时，惠州有许多书院。宋代惠州书院的兴起，起始于北宋仁宗时期，真正兴盛却在南宋时期。以仁宗朝为代表的北宋是继隋唐初开惠州文运之后蓄势待发阶段；真正形成惠州历史上第一次办学高潮、又最能体现宋代惠州文化教育水平的，是南宋时期蓬勃兴起的书院讲学，这对惠州文化教育的影响是具有开创性和奠基性的。

　　近日收到何志成老师发来的微信，他分析，与李娃、岳雷拘管惠州同时，南宋注经大师陈鹏飞亦被谪来惠州，居舍人巷（今都市巷），亦在那里“课蒙童”。岳雷与陈鹏飞失之交臂，原因是岳雷与母亲罪重，前期被拘管在军州牢房，没有行动自由；而陈鹏飞罪较轻，安置居舍人巷。但待岳氏解除拘管移居舍人巷时，陈鹏飞已病逝了。由此推论，岳雷惠州课蒙童之举，有可能是继承了南宋注经大师陈鹏飞的事业，进一步丰富惠州古代文化教育内涵。（此处何老师指岳雷应为岳霖，有待考证。）

　　无疑，王朝云和李娃，都是古代女性完美形象般的存在。从“独尊儒术”的汉代到程朱理学的宋代，儒家的道德伦理为古代女性的行为、言语等方面建构起一整套完整的审美范式。在家庭中，女子的位置非常重要，她们可以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这个家庭，甚至用自己微薄的能力给当时的社会带来小小的推波助澜。

　　朝云至死都是“侍妾”，她却无怨无悔。在东坡大起大落的人生际遇中，王朝云一直陪伴在苏东坡身旁，和他一起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成为他艰难困苦中最大的精神安慰。有了朝云，苏轼的洒脱和无拘也被体现得淋漓尽致。

　　李娃更是一个深明大义的女人。

　　李娃在惠州整整生活20年后，宋孝宗继位，为岳飞冤案平反，朝廷将岳飞父子遗体隆重改葬于杭州栖霞岭下。白发苍苍的李娃终于接到一道特赦令。此时，岳雷已含恨去世，留下四子二女，由岳云之妻巩氏照管。岳家儿孙大部分幸存下来了，儿子岳霖、岳震、岳霭(已由孝宗改名岳霆)和孙儿岳甫、岳申等，还有安娘的丈夫，后来都补授了官职。

　　功不可没的李娃，结束了流放生涯，被孝宗封为正德夫人，又过上了十几年富足稳定的生活，孝宗淳熙二年(1175年)病逝，享寿75岁。李娃是个非常孝顺的人，死前留下遗嘱，要和岳飞的母亲葬在一起。

　　她的付出，保存了岳氏一门血脉，不仅开枝散叶生生不息，更将岳飞精神、岳氏家风传递下去。子孙能写史书传世，亦能上阵杀敌，以岳飞之名，行忠义之事。岳飞去世之时，岳霖还是一个不知愁滋味的少年，岳珂更是从未与岳飞相见，却用尽一生维护岳飞的名誉。岳霖的二儿子岳珂，完成了《鄂国金佗稡编》与《续编》，完成了父亲遗愿。岳飞的二十一世孙岳钟琪，在康熙十五年之时，毅然辞去自己的文职工作，丢下妻子父母，跟着军队四处征战。战功赫赫，也是一位征战四方的名将。朝代更迭，时代变迁。将门世家的血性也不会随时代的变化而消失。

　　惠州这块土地的含义，便不单是一个地名，她还是可以信赖、可以依靠的象征。她每每使人想到泽人的水城，奔流不息的东江、秀邃的西湖，充满着一种人间古老的永不衰竭的魅力。

　　她们的故事，从历史深处涌来……这些女人的坚守和坚毅、坚强，让人想起一个拥有民间情意和通俗色彩的称谓一一流放惠州的女人。

　　流放惠州的女人，以其智慧、才情，以及对家庭的爱心，助东坡风范和岳飞精魂蜡照千秋、代代传扬，与惠州崇文厚德的精神相吻合。她们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无以言说的母性光辉和人格力量，是她们留给这座城市的千年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