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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只猫

来源:羊城区域     2022年03月31日        版次:ZA11    栏目:    作者:林墉

  □林墉

  

  喵喵

  

  念初中时,在我大姨母家见到一窝满月的小猫,给迷住了。几天来老是绕着转。回家时,大姨母用蟹篓装了一只白色的送给我,令我高兴得只会傻笑。

  这猫,“女”,皮毛白赤黑三彩,身长,声轻柔,配上红花布缝成的颈圈,脸显得更白,眼神一直都冷漠,只是修长的尾巴优雅地拖摆着,犹如贵族长裙。我叫它“喵喵”。

  它是否能治鼠,不是很清楚。但夜晚老是钻进蚊帐,睡到我被窝脚端。一声不吭,轻轻地把身弓进被缝里。严寒的夜晚,它则爬到我脸旁,把身窝在我脸颊肩膀之间,美丽的白须搔得我脸痒痒的,咕咕作响的气息听来特别清楚。每当这时,我总不忍心赶走它——尽管母亲说猫脏。

  说起脏,喵喵倒很注重整洁,天天用舌头舔洗全身。便盆的灰湿了,便不肯如厕。养小猫的窝,要时时翻晒换垫,不然就把小猫叼走。我经常给它缝些花哨的颈圈,它都文静地接受。唯独不肯洗澡,尤其不让我洗,不知是怕羞还是无此习惯。但,每餐饭是要我给的,它一饿就望着我轻轻地叫。

  正因为如此,家里人都不大管喵喵。喵喵临盆初产,恰在我放学的前刻。母亲说怎么没有什么声气?我到猫窝边蹲下,喵喵头抬不起,只用她那轻轻的叫声呼唤我。显然很是痛苦。身边有一只像小红薯样的小猫在蠕动,还有两只被胎衣包着,血污满窝。经母亲一鉴定,发现这两只是死了,看来喵喵初产不顺畅,只保住了三分之一成果。我轻轻抱起喵喵和它的宝宝,把窝全铺过了。喵喵虽然衰弱得鼻唇失去红色,却仍像平常那样,用舌头舔着我抚它的手。今天回忆起来,那沙软的舔,确实是令人难忘的报答。

  喵喵带着独子在不知不觉间融入我家生活。每天的家庭对话中总离不开大小喵喵的动态。祖母的针线篓虽被喵喵母子扒翻,大耍一通,散得满屋都是线团、布条、棉絮,但祖母反而乐此不疲地告诉我详情;姐姐说袜子不见了一只,找了很久,却在床底下找到,虽是喵喵母子所为,而她却是赞美喵喵们的能干;母亲的几个毛线团丢了一个,吃饭时就断然宣布是喵喵所为,只是看什么时候找到线团再对质而已,就我观察,母亲出奇地没有怒气。

  喵喵后来不时有生育,而小喵喵一概都在满月前后送给了人家。喵喵尽管在头几天会惘然若失,绕绕圈叫几声,过一阵子也就淡忘了。

  1958年,我负笈离乡,到广州求学。临走前几天,我一直美美地喂喵喵。怕的是,走后它没了这种享受。离家快一个月的时节,姐姐来信说,喵喵在我早上离家的那天傍晚也离家了,没了踪影……


  小小


  1978年春,一个暴雨不停的日子,“小小”来到我家。它毛色纯白,只是额上有一小点灰黑。一对晶蓝的大眼嵌在圆圆的额下。鼻端正而不尖,腮饱满而无猴相。耳朵圆而短。鼻唇粉红,嘴小巧得很。脚掌红嫩圆润,尾巴蓬蓬松松。养了几个月,出脱成一只漂亮迷人、充满魅力的雌猫。

  京城一座种满葡萄、芍药、牡丹、月季、梨、苹果的庭院中,别致的两幢楼房,就是小小的故家。它母亲是长毛波斯猫,也是碧眼纯白美人,父亲是京猫。因而,就血缘论,它是混血儿中的高贵者。

  小小确有它的高贵之处。比如说睡觉,一直不睡猫窝,只睡沙发。倘有新衣服放在桌上或凳上,它即刻就悄悄地躺到那上面,衣服面积有多少,它就把身子卷成多大。倘是丝绸绒纺质地的,更是兴致勃勃。凡有人来,不管生疏与否,一律爬到人家大腿上倚着,蓝眼睛幽幽闪忽,不声不响。如果人们抚摸它,即刻舒坦四肢,着意享受。出奇的是,倘把它的腹部朝上,它也仍然敞着四肢,任人抚爱。这在本地猫是断然不可想象的。自卫本能不许可,又何况传统道德约束!

  还有,猫们都是日睡夜醒,很有本职精神的。而小小却有甚于人类,你睡它也睡,你醒它未醒。委实是一派高雅的悠闲。有几次,它吃食的时候,小老鼠偷偷也拱上去吃,它竟能和平共处如常,全无义愤。我忽然想起它也许从来不识什么鼠辈,更从未有什么深仇大恨。它的祖先也许从来就是出入达官贵府的娴艳女性,怎会去干捕鼠的俗事呢!这小小吃食还颇有特色:绝不呜呜嗷叫,绕桌乞食,它只是走几步,睡一睡,撒完娇就去吃几口,显然是惯于少食多餐的大观园式生活了。

  小小向来不出大门口,很有不屑与人交往的气质。甚且连房间也少进入,实际上把厅堂霸住。在厅堂里,客来它撒娇,客走它清眠,自在得很。

  然而,小小终于有烦恼了,想找对象。连续几天烦躁不安,夜来叫个不停。这叫,只在家里叫,不敢走出家门外,终究难于成全美事。反复折腾了多次之后,终于有一天早上,凌乱失神地自屋外回来。满身的尘污,高雅的外表丧失殆尽……这之后,它的肚子渐渐鼓起来。终于,它顺畅地产下了三只小猫。这是三只胖嘟嘟的小东西,头圆圆,耳圆圆,一生下来就有整齐光洁的毛。

  按本地猫习惯,猫窝是不喜被人看和移动的,只要一动,它们就叼着小猫攀阁楼钻床下。而小小却安详地让人参观猫窝,甚且搬动小猫也不在意。看来,即令作了母亲,小小也一如既往地惯于被人艳羡奉承,毕竟它自信自己及儿女们的美色。

  小小不断生育,儿女们都因漂亮而一只不剩地被我的亲朋捧去。小小仍然漂亮:蓝眼睛一如既往地放射着魅力,很吸引异性。而除了漂亮以外,它确实没有别的优点。倘一定要说有什么的话,它只有一股没来由的高贵劲头。而这在我家,渐渐变成无所谓,毕竟世上还有太多的不高贵……


  黑黑


  小小的很多孩子中,有个小女孩,后背上一团大黑。被我女儿名为“黑黑”。想到小小总会老,总该找个接“香火”的,就一致同意留下它。留的理由有几条:其一,圆额短面正鼻蓝眼,确实有家传的高贵漂亮外表;其二,从小喜攀上跳下,尚没碰跌过什么东西,显然能力强于父母辈,应算机敏勇敢;其三,对画极有兴趣,凡有客来,铺地看画,它兴奋异常,绕画嗅盼,专注斯文,算是画家知音;其四,从小很有本职观念,于捕鼠外还喜捕鸟。鉴于上述种种,在黑黑的兄弟姐妹分别被接走后,黑黑总算独占我家——小小也被朋友借走了。

  黑黑也许有个勇悍的父亲。满月之时,已穿堂入室,跳上蹿下,显得精悍干练。穿行博古架间,游走若定,闪避有度。最令人惊奇的是有爬画板的特技。画板上本来附有毛毯,九十度角。凡上面张有作品,黑黑辄乘人不备,两米冲刺,一气往上爬,爬到一米多的高度,非要抓到画面不可。一次不成,反复多次。真是爱画心切,不屈不挠。另一奇异处是,我有一个九里香树根架,高有一米许,上有一个菜碟大小的花盆托板。平时不放花,黑黑则每天必攀上这托板睡觉,其大小与黑黑身材相当。我想,黑黑爱美、猎奇。

  黑黑最喜睡在宣纸堆或书堆上,与其亲爱睡丝绸、新衣迥异。我猜,纸毕竟干爽,睡起来利落。再者纸脆,睡在上面窸窣有声,可以满足它的险趣。再或者,它自以为这样斯文一点。黑黑闲来没事,玩自己的尾巴就可以过大半天。它把尾巴当假想敌,又扑又咬,又压又踢。偶尔闻鸟声,即面带肃然之色,侧耳屏息。如遇我提着鸟笼过厅,则非要扑上来不可,仿佛与鸟儿有世仇宿恨一般。

  四个月后,冬过春来,窗外景色生动得很——阳光在走动,时时闪出笑意。先前时时关着窗门,黑黑每次跳上窗门框,都有玻璃挡着,它即趴在玻璃上看人民北路的繁忙景象。而随着春的暖意,窗户打开了。有一天,黑黑又如往常那样跳上窗户,一样伸出两爪想攀住玻璃。就这刹那,黑黑从六楼窗口掉到二楼平台!

  黑黑天真的勇敢,无知的冒险,注定了无法挽回的灾难——等到大家听见悲哀微弱的叫声而下楼捧回它时,它正从晕眩中醒转。命虽夺回,脖子歪了……

  终于成了残废的黑黑。

  全家为这残废沉默了许多时日。只要一眼望到它丧气的步调,谁都不忍心。与先前那勇猛生动的气息对照,真令人伤心。我真后悔开了窗户。

  老画家冰兄知道黑黑的逆境后,挥泪捧它回家,着意养育这残疾猫。尔后,听说黑黑竟养了孩子,而相貌大多丑陋。看来,爱情也不很美满。那些单看外表的公猫们能想象它未罹疾之前的英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