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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袭蓑衣

来源:羊城区域     2022年11月11日        版次:ZHA12    栏目:    作者:戚思翠

  □戚思翠

  

  蓑衣,顾名思义就是用蓑草编织起来的雨衣。相传,在伏羲时代,人们就利用树皮和草编织成衣服形的雨具称之为蓑衣。古人较早使用且使用最为广泛的原始雨衣,叫袯襫。据史书《国语·齐语》中记载:“脱衣就功,首戴茅蒲,身衣袯襫,霑体涂足,暴其发肤,尽其四肢之敏,以从事于田野。”可见,在先秦时期就出现了这种最原始的雨衣。而诗经《小雅·无羊》里写道:“尔牧来思,何蓑何笠”。可见, 三千多年前的阴雨天里,牧羊人就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背着干粮,整天守护着牛羊。由于蓑衣披在身上轻巧暖和,行动自如,既可御寒又能遮风挡雨,于是,逐步演变成了农耕时代的最佳雨具,一直流传至今。

  斗笠、蓑衣、草鞋是旧时农人劳动保护的“三件宝”。因此,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足穿草鞋,就成了老农民的传统装束。而这种文化意象不会衰竭,因它太富有诗情画意了。蓑衣的最高境界或许为唐代柳宗元“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诗句所营造,大雪纷纷下,蓑笠翁静默不动,为的是不惊水中鱼虾。每读此句,一幅画轴便在脑海中浮现。还有吕岩的《牧童》诗云:“草铺横野六七里,笛弄晚风三四声。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衣卧月明。”诗人悠然自得,跃然纸上。而张志和的《渔歌子》言:“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则把秀丽的水乡风光、富有情趣的渔家生活、鲜活的渔翁形象,刻画得栩栩如生,淋漓尽致,令人向往。“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因“乌台诗案”一贬再贬的苏轼,醉酒归途遇雨,披着蓑衣、拄着竹杖,脚穿草鞋,于泥泞中疾步如飞胜似马……这是一种怎样的逍遥洒脱和随意自在的情怀?他的倔强性格,他的坚贞气节,他的独立人格,被世人广为传颂。

  记得小时候,苏北乡下有一句俗语:“穷不可无蓑衣,富不可弃糟糠。”意思是说,再穷的人家不可能没有一件蓑衣,即便富达三江也不可抛弃糟糠之妻。所以,在那个年代,家家户户都有一袭蓑衣,且大多是家中顶梁柱的男人所用。只要是下雨天,出门劳动者定是这样一幅画面:身穿蓑衣,头戴箬帽,赶着水牛在风雨中耕田犁地,播种五谷。这种带着原始韵味的耕种方式,用现代人的审美观来看,真正是原野上一道独特而亮丽的风景。那时,我祖父是编织高手。编柳框、编竹篮、编蒲席、编丫子、编戽斗等,样样都会。印象里,每逢入秋,祖父便到河西“下三十”坟茔地那割茅草,晒干后制蓑衣拿到集市上卖,也送人。祖父在他“鱼头屋”门前露天地上编织蓑衣。我等小屁孩用茅草折叠出不同形状的玩具,自娱自乐。祖父编蓑衣的姿势那么优雅,那么认真细致,就像艺术家在雕刻一件工艺品。晒干后的茅草有些扎手,编起来容易断,祖父让我们端一钵子水给他。只见他喝一大口水含在嘴里,整个腮帮子都鼓了起来,然后,他猛然张开嘴使劲一喷,水雾四溅,均匀地散落在干硬的蓑衣草上,经过水雾喷洒浸润的干茅草,立马变得柔韧顺滑乖巧起来。编蓑衣是从领口开始的,领口处是个半圆形的圈。祖父将一撮撮茅草细密地拼叠、搓紧,在领口上打上十几个“蓑扣”,然后交叉打“结”,用一道道细麻绳紧密缠绕。从左到右,从上而下,像织毛衣一样,一片接一片,一针一线缝制成衣裙状。实质相当于一个大披肩,胳膊下面是敞开的,穿在身上就像张开翅膀的老鹰。一件蓑衣要打上千余个“结”,最后再缀上系带和扣子,一件蓑衣,大功告成,约需三天。整件蓑衣像一只偌大的蝴蝶,里外两层,既厚实暖和,又轻便自如,披在身上,无惧风雨。

  每逢雨日,父亲就穿着祖父编织的蓑衣犁田、打耙、插秧、薅秧、打药、施肥、除草、收割……这些情景至今仍在我脑海里萦回,有时也在梦中出现,历历在目,记忆犹新。那时候,我们家就父亲一个壮劳力,他还担任生产队队长,成天忙碌不休。父亲穿上蓑衣去田里干农活,蓑衣只到父亲的小腿处,他挽着裤子,戴着斗笠,在风雨里看上去俨然一幅江南水墨画卷。其实,不只是父亲,还有其他农人也一样。春雨绵绵,夏雨倾盆,有了蓑衣与箬帽,耕田人就可以风雨无阻。在民间,传说蓑衣还具有避邪的功能。早年的农人夜间赶路,都要穿身蓑衣戴个箬帽用来壮胆,这样鬼神见了就不敢靠近了,不用的时候就把它挂在板壁或墙壁上,活像古代威武的铠甲士兵,神态威严,霸气逼人。

  吾父是种田干将,他13岁就跟“大趟秧”,有名的插秧能手。我12岁那年,第一次跟父亲学插秧是星期日阴雨天,那种下下停停的小雨。我戴个黑不溜秋的麦秸凉帽,父亲带上蓑衣,来到自留地田里插秧。看父亲插秧那么简单娴熟,我也学他的样子,急急“往后退”。可一抬头,哈,竟没把秧苗插泥里,而是让它们漂在水上……插秧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体力劳动,一把秧苗插完,我就累得直不起腰。坚持插完两把秧苗时,父亲喊我歇一会儿。我站在水田里,洗干净双腿上的泥巴,赤着脚走过长长的田埂,来到土垄旁,坐在蓑衣上。那一刻,我觉得蓑衣就像一床软绵绵的被子,舒服至极。躺在蓑衣上面,望着湛蓝的天空,还有那天空飘动的白云,情不自禁地感叹道:“啊,好幸福呀!”

  犹忆上世纪70年代初,我还是一名小学生,每逢下雨天放学时,祖父就穿着蓑衣到学校里把我驮回家。每当祖父出现在学校门口,就有调皮的孩子说,“老鹰”来了,“神秘大侠”来啦!祖父头戴斗笠,肩披蓑衣,半蹲着,让我从背后钻进蓑衣里,站起来驮着我往家走。我钻在蓑衣里,趴在祖父背上很温暖,但四周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和同学们的吵闹声。有的同学没有人来接,只得冒着大雨跑回去,变成“落汤鸡”,甚至被淋感冒了。有的同学站在学校门口,看到爷爷来接我,流露出无比艳羡的目光。后来,看到类似《英雄》这样的古装电影,蓑衣似乎成了大侠的一种道具或者伪装。在水汽氤氲、烟雨缥缈的竹林里,穿着蓑衣大侠在翠竹里匆匆赶路,偶尔还使用一下技艺高超的轻功。抑或天压根没下雨,一个穿着蓑衣的普通人,其实是武功高超的大侠。他行走于江湖,隐藏自己的身份,用蓑衣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渔夫或者干活之人。

  一袭蓑衣,不仅是遮风避雨的工具,还是几千年来广大农村生活的真实写照;一袭蓑衣,既能遮挡住自然界的暴风骤雨,更能挡住尘世间的喧嚣纷扰,使归隐者守住宁静淡泊的心灵;一袭蓑衣,不仅仅成为了我家的“传家宝”,更是异地游子思念故乡亲人的绵绵乡愁的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