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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洋槐

来源:羊城区域     2022年12月09日        版次:ZHA16    栏目:    作者:石毅

  □石毅

  

  每一棵树都是村庄的居民。村庄里居住着桃李杏枣、杨柳桑榆……洋槐曾是村庄芸芸众木里落户最多的居民。

  洋槐天生肤色灰黑,成年后苍桑纵裂如父亲粗糙的手掌。洋槐浑身上下长着许多狼牙似的刺,令人望而生畏,但它却是鸟儿们的保护伞。喜鹊、黄鹂、画眉都爱在它的怀抱里安家落户。浓荫里叽叽喳喳,热闹非凡。小时候,我曾背着父母,攀爬渠埂上的洋槐掏鸟蛋,挂在树顶上的鸟巢颤颤巍巍,遥不可及。鸟蛋没掏着,却落一手扎心的利刺。至今,我的掌心深处还有一根尖刺没挑出来。看来,它是要“执我之手,与我偕老”了。

  洋槐是速生树种,但长势却不似白杨那么高大挺拔。一树凌乱的枝条任性地伸展,像草原上自由驰骋的野马。

  俗话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有血有肉的树木也莫不如此。别看洋槐黑不溜秋,一身泼辣的利刺,但它在农家生活里举足轻重。农谚云:“门前一棵槐,财源滚滚来。”槐者,怀也。洋槐有怀财纳福之寓。

  半饥不饱的年代,母亲用长竹竿打下一嘟噜一嘟噜散发着幽香的洋槐花,烧汤、做饼、炒菜,洋槐花亲人般温暖着我们空荡荡的肠胃。在槐花的哺育下,我们一天天长大,学业有成。

  浓荫满地的夏天,洋槐树下,狗蜷在地上眯着眼睛,羊甩着尾巴悠闲反刍,父亲干完农活,坐在木凳上,一边喝着瓷碗里的茶,一边摇着芭蕉扇,出神地凝视远处碧绿的田野。母亲头裹毛巾,用布满老茧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捋着晒焦的槐叶。一不留神,淘气的槐针就会挠破她的手指,她吮吸一下手指后,双手便又在刀枪箭林里麻利穿行,槐树叶一会儿就装满竹篮。散发着清香的槐树叶是猪们最爱的美食之一。看到猪们在狼吞虎咽中一天天变胖,母亲的辛苦与疼痛化成一脸笑容。

  村庄芸芸众木里,其貌不扬的洋槐骨骼最硬,肌肉最发达。钻心虫只会欺负柔柳、桑榆、构树、桃树,却奈何不了钢筋铁骨的洋槐。这注定它要承担诸多生活大任。

  洋槐是农家建房与制造农具、家具的首选材料。水沤过的洋槐,脱去皮,再涂一层防腐的臭油,固若金汤,捍卫着农家日常烟火。我家草房所用的房料棒全是父亲手植的洋槐。它们从我隐隐记事,一直陪伴我到师范毕业。屋顶与墙面的草换了一茬又一茬,唯独没换过一根房料棒。

  洋槐做的扁担常年跟随父亲担肥挑粮、开沟扒河,东征西伐;家中桌椅板凳每一条腿几乎都由洋槐支撑;刺槐枝条手挽手齐心合力,共同筑就一座围城守护着母亲的小菜园……

  小到木橛子,大到屋脊棒,农家生活的每个角落都能看到洋槐的身影。

  一棵洋槐倒下了,每个部件都毫无保留捐献于人,只剩下根深藏于泥土,在风风雨雨、淙淙渠水的沐浴下悄然圆寂。刨起它的根,晾在阳光下,等待大雪封门的日子,燃起一屋温暖的火焰。火光里的父亲脸膛黝黑发亮,敞开胸怀自言自语: “做人就得像洋槐树一样实实在在,不要学葵花杆外强中干。”父亲意味深长的表达似春风流水,润泽着我们的心灵。

  然而,世俗里,槐树时常遭人诟病。民间有句老话:“头不顶桑,脚不踩槐,生不睡柳,死不睡杨。”意思是桑木不作盖房的脊棒,槐木不作门槛的素材,生者不睡柳木制作的床,死者不睡杨木制作的棺。所谓“脚不踩槐”,缘于“槐”与坏谐音,脚踩槐木制作的门槛,有踩坏运嫌疑。洋槐成了晦气的东西,遭人嫌弃。在我看来,讲究门槛制作的人家绝非普通草民,真穷人哪有制作门槛的闲钱。一个视门槛为荣的人家不会使用身份卑贱的洋槐为材料。所谓踩坏运的说法,不过是托词而已。

  无独有偶,民间还有“槐木不上房,槐木不坐堂”“穷看碗,富看穿,槐树不栽庭院间”等说法。《说文解字》云:“槐,木也。从木,鬼声。“原来,槐树从字体上就透露出一种诡异之气。谁家门前院后愿意种植这种树?除非家宅阳气旺盛,能调节阴阳平衡;谁愿意用这种带阴气的木材盖房、打家具?除非不得已。

  但在我的记忆里,我的文盲父亲好像从不在乎这些。而且,因为洋槐的佑护,我们一家过得非常安康。或许是父亲的无知无畏,或许是我们出身低贱,与洋槐血脉相通……

  春天来临的时候,洋槐根留下的深坑被湿润的泥土填平,一棵新的刺槐苗开始站立发芽,重复着它们父辈的生生死死,生命轮回……

  父亲去世后,大哥放弃高考,接过父亲手中的犁把。我和二哥在长兄的守护下,一天天长大,独立,成家立业,我们都成了行走在世间的洋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