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应征 芙蓉,即木芙蓉。记忆里的芙蓉种在别人的庭院里,粉红明艳的花朵是那样的高贵典雅,令人沉醉痴迷,我一直盼望种一株芙蓉在自家院子里。 庚子三月,接到父亲病危的电话,我星夜启程,凌晨赶到医院。父亲脸呈青灰色,思维却非常清晰,他坚决要求出院回家。我们请救护车护送父亲回家,回到家的父亲奇迹般地好起来,我清闲下来,正好做多年热爱的事——美化庭院。 恰好公路上有人拖着一车树木叫卖,我从中挑选了两棵高大的玉兰树。玉兰树唤起我种芙蓉花的旧梦,便问卖树人:“您有没有芙蓉花?”妈妈不等对方回答便抢先说:“摆渡的金跛子家有!”可我与金家人不熟,就催促母亲带上我一起去金家。 我们沿着河堤走了约三百米,金家的大黄狗从柴草堆里窜出来,恶狠狠地接待我们,用咆哮的吠叫声唤来女主人。她引着我们走向屋前的芙蓉,那芙蓉种在当风的堤岸,主枝已顺着河堤匍匐生长,旁生很多小枝丫,像章鱼的触角向周边蔓延,这一大片地盘被芙蓉占领了。我想,开花时节,烂漫的花朵汇成一面花墙,那一定是很壮观很震撼吧。 主人爽快地递给我一把沉重的柴刀,招呼我随意砍伐。我郑重地接过主人家的柴刀,寻思着从哪里下手。我小心翼翼地攀着枝条,像保护新生的婴儿,生怕弄伤其他枝条,我的优柔寡断引来女主人嘲笑:“读书人连树枝都不会砍。”她不懂我对芙蓉的珍爱,我尴尬地笑笑。爽朗的女主人一边开着玩笑,一边夺过我手中的刀,手起刀落,利索干脆地砍下十来根枝丫,又麻利地用塑料绳捆成一小扎,方便我带回家。 我挑选了靠近院子东南的角落,这里靠近鱼塘,土质肥沃。母亲告诉我,芙蓉只要插进去就可以存活,但我还是不放心,左挑右选察看地形,找到一处地势稍高的土堆,用枝丫粗壮的一端向下试探着地底深处的土壤,再把枝丫深深插进泥土。院子西南角临近稻田,近旁有一条排水沟,这个地方让芙蓉安家应该也不错,但这个角落有很多废弃的砖渣。我用铁锹锨掉砖渣,挖出一个洞,又将小沟里的淤泥捞上来放进洞里,再将枝丫插进淤泥,最后用稍干的泥土踩实压紧枝丫根部。对于它们能否存活,我不敢抱太大希望。 清明前后,芙蓉枝丫开始生根发芽,枝条葱绿如翡翠。仲夏,芙蓉的个头已近成年人身高,且蓬蓬勃勃,碧绿碧绿,叶片粗大如手掌,叶杆挺直昂扬,很有精神。天气晴朗时,父亲坐在轮椅上,静静地看着这茂盛的花枝细数着光阴,感叹着生命的顽强。 入秋,芙蓉花蕾布满了枝头,如龙爪般半开半合的萼片浅藏在底部,花瓣层层包裹,严密又结实,只等一场秋雨就欣然盛开,那阵势如头插野花的村姑准备赴一场浪漫之约。渐渐地,一朵两朵按捺不住地绽开,远望像一把绿伞上绣着的几只粉色蝴蝶。 深秋,花蕾次第开放,挤挤挨挨的,一个枝头常有五六朵同时开放,一丛丛一簇簇,像绯红的轻云。在这寂寞单调的江南,她显得那样贤淑稳重的,不争不抢装点清冷的秋日。走近花儿,细瞧那粉红的花瓣似少女娇羞的脸,中间几根黄色的花蕊高高翘起,像蜗牛触角又像满天星火,花朵是那样端庄大气,在秋风中摇曳生香。 芙蓉又是孤傲倔强的。它“不肯嫁东风,殷勤霜露中”,“数枝金菊对芙蓉。摇落意重重”,百花凋谢的秋日,只有它与菊花盛装而舞,迎寒开放。“雨后霜前着意红”,飒飒西风,冷冷寒霜,它无惧无畏,傲然怒放,既不娇柔也不谄媚,雨来昂头,霜来点头,用微笑迎接冷雨寒霜,用铮铮傲骨打破秋的沉寂肃杀,倔强地装点秋的妩媚明艳。 晚风又起,万物枯萎凋零,成熟挂满枝头,院子里的芙蓉已开成粉红的海洋,成为一幅壮阔的画卷。父亲将近弥留之际,我们围在父亲身边,压抑着悲痛,轻轻念诵着经文。喂完父亲最后一勺子水,他慢慢吞下去,浑浊的双眼蒙上一层灰色,他凝视着我们,凝视着他无限热爱的人间,再慢慢闭上,嘴唇也慢慢合上,嘴角渐渐露出一点点浅浅的笑意,那笑容在我们心里摇摇晃晃,若即若离,透骨的冰冷从脚底升到了胸口,身体再没一处温热,再没有一点气息,只剩下冗长无尽的沉默与不舍。他静静地躺在那里,就像那干枯的芙蓉花把绚烂的生命燃烧殆尽,飘飘悠悠,落在地上,回归尘埃。 花开无声,花落无息,花开若相惜,花落莫伤悲。父亲平凡的一生刻下坚强与奉献,短暂的生命在他人的欢乐中飞扬延续。珍藏思念,顺应自然,让我们在岁月的清酒中酝酿成熟与稳重,一路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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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
来源:羊城区域
2022年12月30日
版次:ZHA16
栏目:
作者:胡应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