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等闲，白了少年头

　　□何华[新加坡]

　　最近看了法国电影《野兽》，导演是贝特朗·波尼洛，主演为蕾雅·赛杜和乔治·麦凯。此片被归类为科幻爱情片，说了一个三生三世的爱情故事，剧情在三个不同时期中展开：1910年、2014年和2044年。电影内容太复杂了：古典、现代、未来、巴黎、洛杉矶、人工智能、灵媒、神秘主义、上流社会舞会、蹦迪、玩具工厂、火灾、地震、枪击事件，等等。看得出导演的野心很大，部分段落挺高级的，但整体称不上是一部一流电影。

　　我是作家亨利·詹姆斯的忠实读者，也可以说是他的超级“粉丝”。听说这部电影是根据亨利·詹姆斯小说《丛林猛兽》改编的，所以才去看。看后知道，电影和小说相距甚远。现在流行玩这套，小说《繁花》的改编也是如此，电视剧和原著已经“不相及”了。

　　可是，细想想，电影《野兽》再怎么改头换面，也还是有亨利·詹姆斯的原著主旨，那就是：到头来爱情也好人生也好，无非就是一场空。看似老生常谈的问题，但在詹姆斯笔下，就变得不同了，有了别样的意味，总是令人一叹再叹。《野兽》在细节上，当然也有原著的精华所在，电影开场不久，有一段高雅“派对”，男女主角重逢了（他们之间见过并交谈过），他俩避开众人，在一个隔间里往事重提，情愫暗生。这一段大概有十来分钟，也是整部电影我最喜欢的情节，呼应了小说原著，那是真正的“古典时期”的微妙爱情，让我联想到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和阿伦·雷乃的《去年在马里昂巴德》。

　　看完电影，我重新阅读了《丛林猛兽》。《丛林猛兽》是亨利·詹姆斯的后期作品，夹在他三部长篇巨作《鸽翼》《专使》《金碗》之间的一个小中篇，也可作为了解詹姆斯独特文风和思想的切入点。小说男主人公约翰内心深处有一些不安的东西，一种厄运将至的感觉，就如丛林中的野兽随时会出现。因为这种杞人忧天的多虑，扑灭了约翰追求婚姻和幸福的热情，他一直等待“野兽”的到来。他就这样等待了一辈子，女朋友病逝了，他也老了。最后“什么事也没发生”。

　　张爱玲在给夏志清的信里，提到《丛林猛兽》时写道：“写一个人一直有预感会碰着最不幸的事，等了许多年，才知道这件事已经发生了，而这就是nothing will ever happen to him（什么事都没发生）。”约翰后悔他情感的保守，后悔自己醒悟得太迟了，他这一生“大好年华都虚度了”，这才是最不幸的事，它确确实实“发生”了。

　　《丛林猛兽》让我想到亨利·詹姆斯的长篇巨制《专使》。小说讲的是来自美国的“专使”斯特雷瑟，奉纽瑟姆太太之命前往巴黎，欲把“浪荡子”查德带回美国继承家业。奇妙的是，故事来了个“反转”，斯特雷瑟自己也迷上了巴黎，“倒戈”站在了查德一方。他看到的纽瑟姆太太之子查德，不但不是他想象中的堕落颓废样子，而且优雅得体。查德身边的巴黎贵妇德·维奥内也不是所谓的“坏女人”，这个比查德大很多的夫人就像欧洲文明“导师”，把美国小子查德调教得更加俊朗迷人。斯特雷瑟眼见这些，他羡慕查德和朋友们在巴黎的自由生活，他忘记了自己的使命，他鼓励年轻人及时行乐，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生活。

　　斯特雷瑟的巴黎之旅，可以说是他的“自我发现”之旅，这个旅程诱发了他的内心向往，如同把他从“保守美国”揪了出来，吸了一口欧洲新鲜空气，这个新鲜空气对他是一种“奢侈”，但不是一种“必须”，因为他毕竟醒悟得太迟了，他五十五岁了，最佳年华已逝，从头再来是不可能了。他这一生的遗憾只能从查德身上得到“替代式”补偿。他最终恋恋不舍但又义无反顾地离开巴黎，回到美国、回到富婆纽瑟姆太太那里，去当查德的继父。

　　查德这个人物写得非常神秘，一阵风来，一阵风去。毛姆《刀锋》的男主角拉里显然受到查德的影响，不过，毛姆让拉里走得更远。查德和拉里都平静悠闲，日子过得丰富但不壅塞，总是那么绰绰有余，不紧不慢。

　　1903年，亨利·詹姆斯完成《专使》，这一年他六十岁，比他笔下的斯特雷瑟大五岁。在很大程度上，这个人物折射了亨利·詹姆斯自己的心境，是他写给自己的一首挽歌。

　　亨利·詹姆斯用《丛林猛兽》和《专使》告诫我们，年轻的时候要敢于表达，敢于爱，甚至敢于犯错，因为年轻，还有大把悔改和重新再来的机会，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