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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峡遗址——1973~1978年考古发掘报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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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水银洲贝丘遗址发掘期间,朱非素与严文明、赵辉等。社科院考古所中国考古网供图 |
■收藏周刊记者 潘玮倩 南方夏季,五月,午后有风吹进窗户,演音大楼,这间属于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的办公室里,一本厚厚的书,上面贴着许多标签。标签在风中轻舞。 他站起来,小心翻开书,给记者寻找一张石峡文化的插图。这书一定被翻阅过无数次,因为封面已经脱相,书脊处,胶水也快磨尽。 “我依然常常读它,依然感觉先生在身边。”考古学家李岩,把手中的书,托了起来:“《石峡遗址——1973~1978年考古发掘报告》,它在首届中国考古学大会上被评为金鼎奖。主要执笔者朱非素先生,是一位传奇女性。” 相遇 上世纪80年代初期,北大考古学专业学生李岩,就听过朱非素的“传说”。“虽尚未谋面,但朱先生身为北大‘考古四女将’之一,声名在外。先生籍贯温州,在家乡读完小学,1951年,15岁的她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历任护士、卫生员、所在师文工团歌唱演员。复员返乡后,她仅复习一年,1959年就考进了北京大学!这在当时,怎能不是个传奇!” 终于见到朱非素,是李岩在1984年研究生实习前夕。“短发、精干、说话利索。经她与严文明老师商榷,我们几个学生被安排到广东实习。这是我第一次到岭南。从前,爱群大厦和海珠桥,不过是天气预报里的背景画面。实习第一站为佛山南海百西乡鱿鱼港贝丘遗址。朱老师是当时广东省博物馆文物工作队领导,她领着我们做了一学期田野实习,从此正式建立师从关系。” 朱非素带着李岩在研究生期间完成了三个地方实习,还包括珠海淇澳岛、东澳湾沙丘遗址和肇庆蚬壳洲遗址。顺利完成毕业答辩,后者追随前者脚步,扎根岭南。 聚落 “老太太带着我们琢磨的许多事情,起码在中国南部地区,都处于领先位置。比如基于珠三角贝丘、沙丘遗址的‘聚落形态研究’。” 李岩引用佛山鱿鱼港贝丘遗址阐述:“在广东史前地区开展聚落考古工作,实际上从鱿鱼岗考古发掘就已开始。其间,我们非常注重遗址本身的功能划分。用朱先生的话说,要通过遗存、遗迹研究,复原人类历史的本来面目。” 什么是聚落?“人总是要组成社会的,而在物质遗存中能够观察到的有形的社会单元,就是聚落”(严文明《关于聚落考古的方法问题》)。朱非素也在其论文中提及:“(珠三角)每一处贝丘、沙丘遗址本身就是一个聚落。” 改革开放后,朱非素负责过珠海海岛调查、三水银洲遗址发掘、虎门村头遗址发掘以及珠江三角洲贝丘遗址的多学科调查。在关注区系文化谱系的基础上,她将目光转到聚落考古,这在当时是非常前沿的研究。 “从‘挖编年’,到‘聚落考古’,我们可以说,到公元2000年前,广东的考古工作,就已经从对地区考古学文化编年的基础上,较早进入到聚落阶段。编年等于搭建‘纵向’链条,聚落研究则是细化和丰满‘横切面’,把没有文字的这个时间段,进行生动历史复原。我们要在解决了编年之后,看在同一个时间段里,什么人构建了什么样的生活空间。” 李岩引用东莞虎门村头遗址为例,“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朱老师作为领队进行了发掘,我对她强调聚落考古的概念印象深刻。从聚落的角度,我们看到这遗址有三个功能区。1000多平方米的垃圾区,不曾发现墓葬和房屋居住面,说明居民曾较长时间在此定居,所以聚落总体布局基本没变;一个较平坦处,应是广场,因为发掘的土面较硬,或是常受踩踏;海拔稍高的北边区域,则有成排房屋遗存。如是,我们终于可说,有了一个基本功能较完整的(遗存呈现)。” “应当说,朱先生主导的这些工作,使广东新石器时代晚期到夏商时期的聚落形态基本面貌,通过考古人的手铲,给勾勒出来了。” 谱系 而区别于“聚落考古”的另一观察角度,则是“谱系研究”。“朱先生是在华南地区开展谱系研究工作的最早的学者之一。而这其中,不得不提她用力最多、研究最多的一处遗址——如今广为人知的粤北曲江石峡遗址。“ “石峡遗址的发掘和研究,如今已有很多价值面向,我个人觉得特别有实际操作价值和意义的,就是朱先生所创立的‘二次葬’辨认发掘方法”,李岩说,“通过这个方法,她用生动的细节,诠释了谱系”。 石峡遗址从发掘到整理、编写出版报告,几乎贯穿朱非素整个考古人生。从1975年至1978年,她是发掘的参加者(“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考古事业开始逐渐恢复,广东省有关部门启动了石峡遗址的发掘,朱老师被从下放的煤矿召回,当时,她的工作关系还在煤矿,但她也顾不了那些,背着行李就赶到发掘现场”);从1978年以后的十多年,她和杨式挺先生分工合作,承担资料整理和报告编写。 什么是谱系研究?李岩解释道:“我们考古学同样关注人类终极问题,只不过不是全球人类的终极问题,而是某个区域的终极问题——我们从哪里来,同时期从别处吸收了什么,如何消化?在谱系研究里,朱先生较早就从石峡遗址进入了。石峡文化有6座墓出土6件玉琮,其形制、纹饰均具良渚文化特点。那它们究竟来自何方?这就是我们说的谱系了。以太湖为中心、良渚文化为代表的东南,和以鄱阳湖——珠江三角洲一线为主轴、石峡文化为代表的南方地区,两者关系如何?上世纪70年代苏秉琦先生就已关注,朱老师则给出了生动具体的材料去求证。”—— “在考古地层学中,朱老师针对石峡‘二次葬’发掘的开创性应用,在全国可是‘独一份’。”李岩介绍,根据发掘报告,在石峡遗址的四大期文化遗存中,第二期文化遗存——石峡文化,该期发掘的102座墓葬,“二次葬”墓超过一半。20世纪80年代以前,粤北地区和马坝镇一带也流行二次葬,就是数年后,废弃木棺,将尸骨迁葬。“但新石器时代晚期的具体的二次葬是怎么回事,此前完全没有前例可参考。在石峡文化遗存,是我们第一次见识到‘新晚’时期‘二次葬’的真面目。发掘一两座墓后,朱老师发现有的随葬品器物完整、排列整齐,有的则相对破碎混杂,结合其他细节,她敏锐地认知到这可能就是‘二次葬’——完整者,是二次葬时放置的,此外则是一次葬随迁品。这是很了不起的认知,没有前例可参考。为什么这些随葬品,又有散碎的,又有完整的?我们要把它解释清楚。坦白说,如果一个人没有一点敏感度、没有一点责任心、没有一点情怀,纯粹打份工,能有这种认知吗?” 李岩表示,这种对二次葬的认知,对中国其他有出土“二次葬”的区域的考古发掘,都有指导性意义。“而且先生在发掘报告中把图样都画出来了,告诉了我们可以这样发掘。后来,朱老师也由此确定,大量玉器,特别是玉琮,原来都是跟‘二次葬’器物摆放在一起的。” 而这又说明什么呢—— “这说明,墓主‘一次葬’时,不一定就带了这么多玉器,到他被后人‘二次葬’,才被追加了玉琮这样(更珍贵)的东西。而且这些出玉琮的高等级墓葬里,玉琮都是使用过的。那会不会是因为他的后人,显贵了之后,再用这种方式,表达了对先人的追崇呢?这种葬俗就和良渚的形成很大区别。良渚的玉琮,有大量的、新作的专为随葬所用。” “您看,通过‘二次葬’种种细节的分辨,考古研究就‘进社会’了,实现了对当时生活场景的还原——而且能看出石峡文化和良渚文化的区别——通过生动的细节,解释了谱系。” 石峡遗址的发现和发掘,无疑是岭南地区重要的考古发现;而石峡文化大批墓葬和随葬陶器、石器、玉器等,让人们看到距今四千多年前新石器时代晚期后段的岭南,并非一片蛮荒之地;其独特的葬俗,更是还原了当时的人文与温度。 这,又何尝不是朱非素先生他们倾尽心血想要还原的远古文化面貌呢? 后生 今天,当我们面对这厚厚将近千页的石峡考古发掘报告,很难想象,从1973年的首次发掘,到2014年的正式出版,它的执笔者朱非素,曾遇过怎样的艰难。 不,也许艰难和考验已从更早前开始,从她15岁面临的抗美援朝战场。然而,“每当谈起这段经历时,她总是说我很幸运,在朝鲜时,美国飞机天天轰炸,我毫发未损;比起那前线的战士,我非常幸运”,多年以后,李岩这样回忆她说过的话。 什么是幸运?是不是1958年,从战场上归来,争取到了深造读书机会?是不是1973年,煤矿下放归来,又能直接背着行李回到考古发掘现场?还是说,2004年,因乳腺癌住院,老人家依旧乐观,笑呵呵说:上过战场的人,什么都不怕,我那石峡报告还没弄完——然后她病愈,2007年底终于完成石峡报告文稿及校对工作。 “今天看起来,她是多么不容易。到底是怎样的动力,支撑她这一路的求索?”我们忍不住问。 “朱先生,她是一个对自己事业充满了热爱和情怀,并从不停止思考和进取的实干家。广东史前考古年代序列的建立,是她鼓捣了一辈子的事情,包括谱系研究和聚落研究,这三个方面,应该说都属于特别基础的工作,可是,她倾注了全部热情和心血,做出了那么多的突破。” 李岩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在她乳腺癌治疗康复期之外,她基本都在上班,每天,她便也是坐着公交车,按时来到这演音大楼。她实在是太热爱这份事业了,这一点给我们留下了极其深刻印象,特别令人景仰。当她第二次受到病魔侵害时,她心里明白:石峡文化因用玉情况高度类似良渚文化,是中国文明形成时期岭南最重要的遗存;所以,常挂在她嘴边的话,是非常想见到石峡发掘调查报告的出版。也算是幸运之神的再次眷顾吧,出版社也加班加点,终于了却了她的心愿。2015年,《岭外求真 朱非素考古论集》也正式出版。老人家以区区弱体,顽强面对现实,勇也;老愈弥坚,不惜病体投身热爱的考古事业,大义也;她对生命意义的认识大体如此。而且,对后续业务力量培养、年青人的栽培,也不遗余力。如今,我们也建立了学习小组,先生的扶携栽培之心,如一个榜样,让我们这些后继者,尊从她的殷殷心意,继续扶携后生。” “她其实给到了您很多的——” “精神动力。”他的目光望向桌面上堆堆叠叠的资料,望向资料最上方那本厚厚的贴满标签的石峡遗址考古发掘报告。这书被他翻阅过无数次,封面已经脱相,书脊处,胶水也快磨尽。扉页上,蓝色圆珠笔写着隽永的两行字:“李岩学友指正。朱非素,2014.12.25。” “精神动力。“他重复了一句,然后眼光仿佛穿透面前墙壁,看向了一个遥远的时空。有一层湿润的水汽,生起在他的眼中。 “我觉得她一直没有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