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旧 凑碗 2019年05月19日  

  □韦耀武

  凑碗,是我家乡的方言。我的家乡鄂西北,乡亲们热情好客,家里面来了客人,桌子上不管怎样,都得要整个七碗八碟,否则就显不出主人的热情来,就是待慢了客人。

  现如今物资丰富,鸡鸭鱼肉家家都有,人们都吃腻了。就算没有,市场上有,家里来了客,去市场上买也来得及,不消一个时辰就能做出满桌盛宴来。客人上了桌,会咋舌说,天!弄这么多菜,你们太客气了,哪吃得了哟。主人答说,也没啥好吃的,这鸡是自家养的,猪是自家喂的,菜是自家种的,也就是凑个碗呗,您随便吃。

  凑碗,是主家的客气话,意思是没啥好菜,都是自家产的,也就是端上桌凑个碗数,表示主人的谦逊。

  农村没分田到户之前,家家都缺衣少食,吃不饱肚子是常态。自己吃不饱,更怕家里来客人,来了客人,无论再难,也都要想方设法把客人待出去。

  现在想来,我的母亲应该算是个“凑碗”高手。每年正月结束,进了二月,春寒料峭,那时候地里还啥都没有,连野菜都寻不着。我们家的饭桌上每餐就三个菜,哪三个?一碗酸萝卜,年前地里萝卜收起来,母亲腌制了两大缸;一碗干椒面,干椒面就是地里的红辣椒晒干,在石碾上碾成末,吃的时候椒面盛在碗里,放适量盐,拿凉开水拌成糊,有油滴上几滴油,没油,盐就是唯一的调料;还有一碗霉豆腐,平时是没豆腐吃的,只有过年时母亲攒了一年的豆子才能打上数十斤豆腐,母亲自然不会全部吃了,她早早地就“霉”了几罐霉豆腐。单就豆腐上那一层红红的辣椒,就知道这道菜是不能多吃的,只能浅尝辄止。这三碗菜从二月一直要吃到六月,地里新辣椒新茄子出来,吃得满肚子都是酸水。

  有一年这时候,家里来了客人,是舅舅和大表哥。舅舅一进门,母亲慌了,她和舅舅说了几句话,安置他们坐下,她急急忙忙出门拐进了隔壁幺爷家,找幺爷借米。

  那个年代各家互相借东西似乎是件很正常的事情,没人觉得难为情,也没人觉得开不了口,而且也都好借,借的一开口,被借的只要家里有,几乎没人说个“不”字。母亲在幺爷家借了米,想想家里实在没菜,就算“凑碗”也得有东西凑吧。村东广林家有一只下蛋的鸡,只一只,人都没东西吃,也别说鸡了,那鸡下蛋不勤,隔三岔五偶尔有一个。母亲想去借个鸡蛋,想了想又不敢,一是怕没有,二是我们家没鸡,借来了以后没法还。正想着,母亲却已走到广林门前了,刚要打转,广林正好从门里出来,见母亲犹犹豫豫的,手里还掂着个小布袋,广林一下明白了,问母亲,家里来客人了吧。我想母亲那会儿一定是噙着泪点的头。广林说,婶儿你来得巧,刚下了一个。广林进屋去拿来了鸡蛋。

  这事过去了许多年,母亲还一直记得那个鸡蛋,她常唠叨,那时候人多好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多单纯啊。后来,我们家养了鸡,鸡下了蛋后不论是家里再来客,还是我们嘴馋,母亲坚持一个蛋不吃,直到凑齐了10个鸡蛋,母亲去还广林,但广林不要。我工作第一年给母亲买了双鞋,母亲打听到广林媳妇的脚码和她一样大,母亲把鞋送给了广林媳妇,算是还上了一个“情”。

  母亲借了米,借到了鸡蛋,但仅有一个鸡蛋,还是凑不够待客的“碗儿”。母亲想了又想,地里的土豆种上去没几天,她又去扒了几个土豆种出来,勉强能炒够一碗。那天,招待舅舅的饭桌上有7个“碗儿”,分别是:酸萝卜、干椒面、霉豆腐、蒸蛋羹、土豆片、香椿面、酸泡椒。其中的香椿面和干椒面的做法近似,头一年的香椿采回来晒干磨碎,上桌前加盐,凉白开拌匀即成菜。

  7个“碗儿”在桌上摆开,有红有白,红的是椒面,白的是萝卜条,看起来有模有样,也算“丰盛”。舅舅和表哥被请上桌,舅舅几番谦让,整这么麻烦干啥,有吃的就行。母亲笑,笑中不无尴尬:没啥没啥,就凑了个碗儿。

  如今过去了40多年,对当年母亲的“凑碗”我还记忆犹新,尤其是舅舅和表哥来的那次。我之所以记忆犹新,是因为那样一个“陋”席,也曾让我垂涎三尺。那时候的家规,客人吃饭,我们小孩子是不能上桌的,更何况一个鸡蛋蒸出来的蛋羹,几个土豆种炒出来的土豆片,一桌硬“凑”出来的“碗儿”,客人都不够吃,我们馋得再狠,也只有咽口水的份儿。

  我那时候就盼着也能去别人家做客,去别人家做客的话,小孩子也能享受和大人同样的待遇,能上桌去吃饭,能亲耳听到主家说“没啥好吃的,就凑了个碗儿”。虽说是“凑碗”,总有一两个能稍解下馋的菜。但这种机会不常有,偶尔有,父亲或母亲也从不让我一起去。那时候小,不理解,后来大了才明白,不让我去,是为了不给主家增加负担,多个人多张嘴,给主家多份“愁”。

  现在回老家做客,主家还常会说“凑碗”。我知道,如今的“凑碗”已非当年的“凑碗”,当年的“凑碗”有谦卑,有晦涩,有羞愧,更多的是无能为力;如今的“凑碗”是真正意义上的谦逊,还兼有调侃和豪气,是对好日子的宣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