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承学
师兄弟缘分卅五年
回想起来,我认识吴定宇师兄三十五年。2017年7月,他去世时,我刚好在美国探亲,未能前去送别,一直感到遗憾。现在,要下笔写纪念文章,才觉得对他的了解实在太少。我是不善交际的人,和定宇师兄不敢攀称知己好友,我们在学习、工作上有过一些交集,但缺少很深入的交流。不过毕竟在康乐园中同学同事多年,总有一些特别的感受和印象。
1982年,我在中山大学本科毕业。那时研究生招生名额很少,当年中大中文系只有中国文学批评史和现代文学两个专业招生。中国文学批评史的导师是黄海章、邱世友先生,现代文学史的导师是吴宏聪、陈则光先生。这一级只招四位研究生:现当代文学的陈平原、陈幼学,古代文学批评史的孙立和我,我们四人住在广寒宫的同一间宿舍。高年级的师兄有现代文学的吴定宇、邓国伟等,他们住在另外的宿舍。他们是“文革”前入学的大学生,大学期间遇到“文革”,毕业后即到中学任教。1979年全国恢复研究生制度,他们就在那一年考入中山大学中文系。他们进入中大时,我们还是本科二年级。我们考上研究生时,他们已是研究生三年级了。这样,我们就有了在康乐园里半年同学之缘分。
吴定宇、邓国伟生于上世纪40年代,我们生于50年代,相差十多岁,严格来说是两代人。但从学术传承来讲,我们又是一代人,同样经历过“文革”,并得益于改革开放,所以在价值观念与学术观念上比较相近。同学之间,都以师兄弟相称,或直呼其名,更熟悉的则称为老吴、老邓。
我们在校同学时间很短,又不住在一起,专业也不同,我和两位师兄只能算点头之交。国伟兄研究鲁迅,是广州人。定宇兄研究巴金,是四川人。在当时的印象中,他个头不高,脸庞方而微胖,戴一副黑框眼镜,样子倒和巴金有些神似。有时路上偶遇,看到他走路慢腾腾的,表情严肃,显得矜持、稳重而深思熟虑。
1982年7月,定宇与国伟师兄硕士毕业,都留在中文系现代文学研究室(鲁迅研究室)任教。1984年我们硕士毕业,同年级的陈平原北上读博士,孙立和陈幼学留在中大中文系,我则留在古文献所工作。那时,古文献所和中文系是并列的机构。两个单位之间,相隔不远,但很少来往。1987年,我到复旦大学读博士。1990年毕业,分配到中山大学中文系,这才和定宇成为真正的单位同事。80年代末期,曾扬华教授任中文系主任,定宇是三位副主任之一。这一届任满之后,他就到学校教务处兼任副处长。
我从读研究生开始,就住在校外,除了上课、开会之外,很少回学校。到了2000年,才搬进校园里住。之后见到定宇兄的机会多起来。但由于不同专业,不同教研室,所以交流不多。我感觉他为人比较清高和矜持,不苟言笑,似乎不是很随和。不过,他对我比较热情,主动和我交谈。比如,看到我在《文学评论》《文学遗产》上发表的论文,他路遇时会停下来谈谈读后的感觉,加以鼓励和肯定。他出版的主要著作,也主动送给我。接触多了,才发现他的性格是比较直率的,爱憎分明,且喜怒形于色。对人也颇热情,遇到需要帮助的事情,都会尽力帮忙。
学术事业最辉煌时期
90年代是定宇兄学术与事业最为辉煌的时期。他出版了几本有代表性的著作,被聘为教授,又开始指导博士研究生。1998年,定宇兄兼任中山大学学报社科版主编、学报编辑部主任和广东省高校学报研究学会会长。编辑部主任同时要管理文、理、医三家学报的行政事务。这是比较重要而繁重的工作岗位。
在定宇兄去学报之前,社科版原来的主编兼编辑部主任廖文慧老师去世后,两个位置空缺,由社科版副主编洪哲雄老师代行管理工作。这种情况持续有一两年之久。定宇到任后,抱着高度热情和责任感全力投入。一位女编辑回忆道:吴老师任职之初,即找各位老师谈话,她是下班后被约谈的,谈话是在回家路上进行。当时她怀孕几个月,别人并不知情。他们绕着中大中区的大草坪边走边谈,结果走了3圈,回家后腿肿了,所以印象很深刻。为了提高学报质量,他组织召开文科教师座谈会,听取大家对办刊的建议。他到学报编辑部之后,办了许多实事。包括制订学报编辑部工作制度汇编,各个版的编辑工作以及行政工作有了统一的规范。
定宇对于如何提高中大学报社科版的学术质量颇为重视,确定了匿名双盲审稿制度,发动编辑去组稿,开设一些由名家主持有影响的专栏。还组织一些重要特刊,2004年第6期是中山大学建校80周年特刊,2005年第4期是创刊50周年特刊,这些都是他着意经营和成功策划的。那时,高校的经费很紧张,加上学报是比较边缘的机构,经费很少,办刊往往捉襟见肘,编辑和作者的积极性受到一些影响。定宇积极与学校领导沟通,学报经费有了较大幅度的增加,使编辑部办公条件得以改善,编辑出差、开会、培训等也比较宽松。那个时期,整个高校的经费不足,学报办刊的经费很紧张,除了办刊之外,还要考虑合理“创收”,对于书生本色的定宇师兄,个中辛苦可想而知。但定宇应变自如,工作卓有成效,真让人佩服。
大约在2005年2月,定宇不再担任学报编辑部主任(属于行政职务),仍任社科版主编(属于学术职务)。5月他动了大手术,后来又出现并发症,在中山一院住院两年多。好几次病情都很危险,下了病危通知。我和中文系潘智彪、王坤和彭玉平几位老师,一起去看过他几次。他面对病情,非常坚强,努力配合医生治疗,终于战胜病魔。他住院时期仍兼任社科版学报主编,需要处理许多编务工作。当时文科版编辑杨海文和李青果把每期稿件大样送到医院,定宇兄是在病榻上审定的。
2007年6月,定宇兄因年龄原因,不再兼任中大学报社科版主编。我受学校领导之邀,兼任中大学报社科版主编。到了学报以后,才对定宇兄有了进一步了解。
故人已逝薪尽火传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特点,也有一代人的难处。定宇这一代和我们同样经历过十年“文革”,差不多一起进入学术界,起跑线相近,但他们年龄偏大,困难也更大。定宇35岁才读硕士,开始接受系统的学术训练。硕士毕业时,留校当讲师,已经近四十岁了。那时有个很励志的说法:“要把被耽误的青春夺回来!”大家都极为刻苦,忘情投入,但时间如流水,是不可再生的。把时间夺回来的代价,便是很多人透支了健康。定宇1982年7月获硕士学位留校任教,一直到1996年,晋升为教授,那年他已52岁。在他们同一批人中,还算是晋升比较快的。
直率地说,从纯学术研究而言,我们这一代学者与前辈、后代学人相比,前前后后被耽误的时间太长了,无论先天还是后天,都有明显不足。这是一种时代的局限。但其中有一些人在磨难中成长,在混沌中觉醒,所以具有敏锐的学术感觉和独立思考的能力。这是拜时代之所赐。定宇上大学时是学俄语的,在“文革”中毕业,此后,又在中学任教近十年。无疑,学术研究的起步是比较晚的,学术积累上也有所不足。但他完全凭借着自己的爱好,自己的悟性和执着,不断地补充知识,不断地求索,终于寻找出一条适合自己治学的独特路子。他的《学人魂·陈寅恪传》《守望:陈寅恪往事》《巴金与无政府主义》《抉择与扬弃——郭沫若与中国文化》等,都体现善于把现代文学、中外文化和现代学术结合起来的治学特点。这是一种宏观、大气的研究,也具有很大的挑战性,需要理论探索的大勇气。
2005年以后,定宇身罹重病,他以坚强的意志和坚定的责任感,带病工作,带病著述,没有中断行政工作与学术研究。2006年,他出版的《中山大学校史1924-2004》一书,就是一部很有特色和价值的中山大学通史,是中大校史研究的必读书。后来,我和彭玉平教授受学校之托,主编《山高水长——中山大学文化研究》,就参考过这本厚重的书。他退休之后,仍抱着病体坚持著述,充分利用中山大学独特的档案资料,还有许多相关的文献,在《学人魂·陈寅恪传》基础上,又写出《守望:陈寅恪往事》一书,把原先的研究推进一步。定宇晚年的著述,不带任何功利目的,纯粹出于学术使命感,可谓视学术为生命,以研究为乐趣,这种境界令人敬佩。
数十年转眼即逝。当年同在康乐园读书的定宇、国伟两位师兄,现在都已故去。他们的同学、同事,很多已经退休。我回忆起他们,有些具体的事情与时间开始变得模糊。这些年,新来的年轻教师和学生,对他们更是相当陌生。这不免令人感喟。
好在,书比人长寿。以生命书写的学术,薪尽而火传。学者若有传世的著述,他便能寄身书中,长久为人所惦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