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实
这个世上还有谁像我这样看自己?每次,面对自己的脸,都会感到某种焦虑。
有时是感到极度陌生,有时又觉得太过熟悉,有时将黑看成了白,有时将白看成了黑,这就好像眼睁睁地面对一个明显的事实:自己虽然能够看见却又完全是个瞎子。
我反复地揉着眼睛,用我哆哆嗦嗦的手。我再三地仔细打量我自己的这张脸。它总和我如影相随,不论它是什么样子,是漂亮,是丑陋,是豪华,是穷酸,是伟大,是渺小,都像我的一条腿,或者我的一只手,喜欢不喜欢,我都离不开,有时却又嫌弃它不如人。
也许你会感到无聊,觉得我在胡言乱语。一个人怎么会既喜欢又嫌弃自己呢?何况还是自己的脸,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你的想法当然有理,比我更加明白自己。这不仅是我的悲剧,也是所有人的悲剧:人总不能看清自己,别人反倒更能看清你,因为别人看你的时候能从你前后左右以及各个角度来看,而你只能对镜自窥。
镜子一直都在这里,隔在人与自我之间,就像一个第三者。
当然,情况即便如此,我也并不讨厌镜子,甚至可以说喜欢镜子。同时,我又害怕镜子。这就像我面对脸时,喜欢却又忐忑害怕。
我这样说,有点矛盾,但我说的却是真话。说真话,非常累,不但嘴累,心也累。
我在我的这张脸上最爱看的就是眼睛。人的双眼多么敏锐,其他的都屈居其后。
然而,我一面对眼睛却又只能闭上眼睛,不能直视我的眼睛。这时,我的第三只眼,也就睁开,像只流萤。这时,我想看见什么,也就能够看见什么,它们都从内部发光,四周也会变得亮堂。
这时,我若伸出手去,还能摸到那些光——那些从西边射过来的,那些从东边投下来的,那些昨天晚上的光,那些今日早晨的光,那些照亮尘埃的光。那些光都光溜溜的,一摸,叽咔,一声响。
你不能不感到惊讶。
你会看到好多语言,有的是直言,有的是流言,有的是谎言,顺着皱纹,淌向嘴边。
你会看到好多的人,不是不要脸,是根本没有脸,没有一张像样的人脸。
你还看见有个朋友,很热情地朝你走来,从袖口里伸出手来,牙齿张开着,脸皮抽搐着,劝你应该开阔心怀,正确对待某些事情。
我说:“正确?”
他说:“是呀!”
我说:“对待?”
他说:“对呀!”
我说如果不正确呢?事情又会怎么样呢?
他笑笑,摇摇头:“没什么,没什么,能正确对待就没什么……”
那就正确对待吧,既然事情只能这样。
再说原本就很正确,从一开始就很正确,结局自然也很正确,即使错了也很正确。
错了也很正确吗?
那当然!他笑着,那面庞。
恍惚之间,我又仿佛看见过去的许多迷离,那曾经是我的生活,心神不定,难以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