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省
岳父在已有些破旧的车站前留影,再三强调说,人可以照半身,但一定要完整的毛体“长沙”二字。
岳父和岳母并肩站着,雪花般洁白的阳光刺得他们眯着眼。岳父努力挺直脊梁,他扬起黑瘦的脸庞,越过高天流云,追忆着他年轻气盛的1976年。
岳父曾做过代课老师,喜书法,写得一手飘逸的瘦金体字。遗憾的是当时微薄的收入养不活一家人,就远走河南去讨生活了。和他同时代课的老师,后来逐一转正了,退休金都拿三千多元。
晚上我要了瓶啤酒,问岳父,要不要来一杯。好,高兴,来一杯,滴酒不沾的岳父斟满一杯啤酒,沫子立刻冒出来,他迅速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瞬间被染白了稀疏的胡须。
发展真快,变得认不出来了。岳父说,想想就像昨天的事儿。红渐渐爬上岳父的脸,和他背后墙上爬满的绿色藤蔓相映成趣。
既然到了省城,就四处走走看看吧。橘子洲头还是岳麓书院?我征询岳父的意见。
如果要去,就去韶山吧,去拜拜主席。岳父说,然后喝干了最后一口酒。
岳父后来进过一家机械厂,也是时运不济,做了几年厂子倒闭就下岗了。于是,生活磨平了岳父最后的雄心壮志,安心去做一个地道的农民了。喂牛劈柴几乎成了他全部世界。他还有一个多年的爱好雷打不动,每天看新闻联播,在缭绕的烟雾里,关心国家大事,追忆似水年华。
好,就去韶山。
摇摇晃晃的大巴车把我们载到湘潭,然后又打的赴主席故里。
大片大片的荷花淀开始映入眼帘,照片、题字、广告牌、酒店等和主席有关的元素开始映入眼帘。岳父一直不说话,他静静地看着窗外的一切。他认真地戴上老花镜,下倾的镜片让他看起来有点像账房先生。
主席故居前,人流如织,长龙一般的队伍在缓缓行进着。
正是稻菽千重浪的季节,稻田已呈现出灿灿的金黄;荷叶田田,碧浪上绽放着朵朵粉红的荷花;杨柳窈窕,在风中荡着秋千,层层蝉声漫过清澈的池塘。
岳父对着荷塘的杨柳,微笑着对馨忆说,你没听过这样一句诗吧: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
才十岁出头的馨忆看着兴高采烈的外公,听得似懂非懂。
茂林修竹,荷香阵阵。树荫间,一缕缕降温的乳白色水雾打湿了岳父的衣服。
岳父穿的是我的旧衣服。
岳父随着人流往里走,看到“毛泽东同志故居”几个字,他的脚步放缓了,稀稀落落花白的头发,渗出密密的汗珠。
我说爸,在这里给你留个影吧。
岳父转过头,整了整衣服,恭恭敬敬地站立着,仰望着广袤的天空。
天空湛蓝,白云朵朵。
岳父在故居里走得很慢很慢,生怕惊扰了时光。他费力地一字一句看着铭牌上的介绍,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这是他熟悉的农居,和普通的民居没有什么两样,农具摆放有序,堂屋盛放先祖的庄严,只是没有拴牛的牛栏,房屋空空荡荡,让岳父有些失落。
从主席曾经劳碌过的晒谷坪上下来,腰酸背痛的岳父走路有些摇摇摆摆,他在一块青石板上坐下来,抽烟。
烟是他喜爱的白沙。
以前岳父抽的是很便宜的旱烟,我给他过滤嘴的白沙,以后他就一直抽这个了。
荷塘被风吹开一个个打着漩儿的涟漪,在岳父的脚边漾开去。
最后一站,我带岳父去铜像广场。
嘹亮的《东方红》乐曲正在广场飘荡,铜像下方,是争先恐后合影的人们,簇拥着成堆的花环。
主席深情地凝望着曾经养育他的青山绿水,在历史的烟云中波澜不惊地站着,夕光映红了他古铜色的伟岸的身躯。
岳父仰望着高高矗立的铜像,默默地绕像一圈。然后,他在铜像下方端端正正放了三个红褐色的苹果梨,嘴里开始念念有词。末了,他站起来,朝铜像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岳父的眼角,开始有了晶莹的泪光。
小子忆模仿外公的样子,也在一旁弯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