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碗菜 2024年12月26日 唐咏梅

  □唐咏梅

  

  “姐姐,姐姐……”

  子夜醒来,呼唤姐姐的声响从睡梦中溢出,填满空荡荡屋子,急切,任性,声音湿淋淋,沾着泪滴。再难入睡,侧身,又冲姐姐在的方向(她家住县城西北小镇,河滩边一移民小区内)喊,每喊一声,一串泪水滑落枕边。

  无边暗夜,依稀看见那个每临午饭时,冲姐姐又哭又嚷发脾气的小女孩,四五岁的样子。

  “一碗,我不吃!怎么又是一碗菜?”小女孩又瘦又黑,满脸乌云,筷子“叭”地甩桌板上,一根弹起来撞到对面姐姐眼角,另一根掉乌黑油光泥地上。

  姐姐大概已满十岁?她涨红脸,弯腰捡起筷子转身进厨房。

  一到暑假,爸妈趁早凉快,天还没亮上山干活;自留地里种瓜点豆,收工回家吃完早饭再去生产队出工挣工分。三个小的交给姐姐,中午饭归她管。

  姐姐被早早叫起来,大柴火灶上煮起一家八口的一整天米饭。站在靠紧灶台的小板凳上,她将白米饭捞起,滚开米汤一勺勺淋在一篓箕干红薯丝上;待摊开圆竹匾上的白米饭凉下来,湿软薯丝均匀拌入米饭中。姐姐在水缸盖板上一只椭圆竹匾和灶台小板凳之间来回跑动,灵巧身子拖着两条长长麻花辫子。饭甑缝隙冲起滚滚白汽,无比香甜。

  然后,姐姐打扫屋子,等爸妈回来炒菜。

  闻到米饭熟透味道,妹妹起床坐门槛上,看姐姐的扫把从通向后厨的门槛下走到左边木板梯下。姐姐圆而白的脸上有双大眼睛,还是双眼皮儿,两只麻花辫子油光黑亮。

  午睡醒来,坐在房门口揉着眼睛:“姐姐,快炒菜。妹妹肚子饿了。”

  坐饭桌边等啊等,等来一个碗。就一碗菜?妹妹趴在桌板上哭。

  似乎并没在意碗里盛的啥,只是绝不能接受“一碗”。啕哭中,姐姐偷放一只白瓷饭碗在饭桌上。

  “嗯,这不是两碗?快吃。”姐姐额头有汗,圆脸通红,声音怯怯的。

  白瓷碗里躺着两粒霉豆腐,鲜红的辣子。当中点开白心,姐姐挑到妹妹碗里。妹妹抓起了筷子。

  ——那时,妹妹并没看见姐姐眼里有泪。

  就这样蒙过去好几天。

  当姐姐又将一小碗霉豆腐摆蓝花菜碗边,妹妹手中筷子又飞了。

  “霉豆腐哪是菜?”妹妹使劲儿摇头,昂头冲楼板哭泣。

  一碗菜,我不吃!

  左首、右首桌边各一个男孩子。他们吃得很快,好像从不发表什么意见。哥哥大三岁,个头、胆子比妹妹还小些。弟弟永远好胃口,只怕锅里热饭不够。

  妹妹只顾哭,腮边挂泪。

  姐姐悄悄将一碗菜拿进厨房,转身端出来两个碗。妹妹睁眼一看,嘿,两碗,抹去泪,吃饭。明明是一碗菜扒在两只菜碗里。

  可是,有那么一回,姐姐再没法骗这个难缠的妹妹了……

  半生忽已过。现今,饭桌上总有两碗菜——一荤一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