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苍翠的落叶 2025年06月11日 刘荒田

  □刘荒田[美国]

  

  友人退休以后醉心于摄影,作品越来越精彩。今天在朋友圈贴出别致的一幅——树叶的特写。

  苍翠、饱满的一片,以人为喻,正是青春韶年。抢眼的是叶脉,主干是茎的延伸,在叶面上呈树的形状,差别只在有没有叶子。从主干分叉再分叉,线条从粗到细。上帝教人叹为观止的设计,如此匀称、周密,这就是叶子的血管分布图,从主脉、分叉到毛细无一不备。

  问友人这是什么树,他回复:“网上查到,名字有好几个:潺槁木姜子、油槁树、胶樟、青野槁。”他可能用的是微信上识别植物的小程序。我没学究的严谨,只把它看作一片儿时最熟悉的桉树叶子。

  桉树叶和我家的缘分不浅。大半个世纪前,我们家住在珠三角的小镇,祖父和父亲是做文具生意的殷实商人。公私合营以后,家道中落。祖母被供销社精简,回家当主妇。为了节省开销,不买用来烧火做饭的柴草,以桉树叶代替。这种树叶,一如上文所提及的,肥厚异常,比别的叶耐烧得多。桉树林里有的是落叶,弯下腰一片片地捡太辛苦,祖母把单车轮子旧辐线一头磨尖,手握上端,一边走一边戳,然后把尖端上那头的叶子往上捋,如此反复,待全根铁针有如烧烤档的羊肉串一般布满金黄或黑褐色枯叶,便往筐里一一捋下。桉树叶在灶膛里熊熊燃烧,冒出辛辣的烟气来。

  在祖母的指挥下,我和弟妹从下午放学到吃晚饭这段时间必去戳落叶,后来连在国营药材店当抓药工的祖父,休息日也加入。夕阳在远方,叶子落得差不多的桉树林一派萧疏,祖父在树下流连,长针闪着阳光。祖母吩咐我去叫祖父回家吃饭。我远远看着,林子里,孤单单的老人家,四周是叶子几乎落尽的桉树,他弯腰戳叶子的姿势,被夕阳的逆光加工成剪影。那景深给我的震撼存于深心,每次回到祖屋,给祖父的遗像叩头时必记起。

  还有哪些落叶带上象外之象?记起来了,那是近四十年前的1985年,我移居美国的第五个年头,经过考试,被批准入籍。通过宣誓仪式那天陪太太去唐人街买菜,把八缸雪佛兰二手车停在一棵梧桐树旁边,我坐在驾驶室看书。蓦地,一片叶子从侧窗缝隙施施然飘入,粘在方向盘旁。我兀自笑了,脑海冒出一句诗:“它莫非是绿卡所蜕变?”这就是白居易所提倡的“歌诗合为事而作”。此前,我是这个国度的永久居民,持的是“绿卡”;今天起,绿卡被收回,换上公民证。拿起叶子细看,被早霜侵蚀过,斑驳而残缺。那一年才37岁,充其量也是前中年,才不这般衰飒呢!把它扔在树下的泥土里。

  思绪回到叶子的照片。摄影家叹息,如此苍翠的叶子竟辞枝,太可惜了!是的,中秋才过去一个星期,岭南也还不曾进入“洞庭波兮木叶下”的深秋。可是,叶子尽管年富力强,但被强风吹落,被鸟儿扑翅时打落,被路人碰落,这些可能都存在。在自然界的宏大叙事框架里,绝对是毫不起眼的个案。何况,它可算稀罕的幸运者,它的绝大多数同类与摄影家无缘,只能默默地零落成泥,它却定格于照片,至少引起一个人的感叹。

  想到这里,竟替血气方刚的绿叶抱不平。落叶在大自然的色谱里,要么黄,要么红,要么褐,并没翠绿的份。绿叶得默默地熬,待袅袅秋风刮遍,陆续进入晚年,识时务地枯萎,才有萧萧而下的资格。

  我对年轻的落叶说:落就落吧,在“应不应该”之上,有无情的律令,它的名字叫宿命——植物界的“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