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寿桐
我的人生一路走来,好像总在叫别人哥哥,因为在众多堂亲、表亲中,我辈分较小。对他们一张口便叫“哥哥”,没有迟疑,叫得自然。但对于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近乎胞兄的朱寿银,说来惭愧,似乎从未清晰地、干净利落地叫过他“哥哥”。
少年时候叫朱寿银“大鬼”——不是扑克牌中对王牌的俗称,是乡间那种对哥哥身份拥有人并不太尊重的蔑称。这完全不是因为他是我父母从大伯伯家领养的,而是因为他从小经常拖累我挨打。他喜欢玩,不肯上学,逃学成为家常便饭。他常常一大早背着书包出发,然后躲进水槽、沟渠或河边树丛中,一玩就是半天。偶尔被发现,少不得一顿打骂。他挨打一定令我遭殃:我母亲的逻辑是,对于螟蛉之子,不能不教育;她的教育大抵也离不开棍棒之类的工具,但对于螟蛉之子使用棍棒教育,内心又难自安;于是,她总是连带着将自己亲生儿子的我也打一顿。母亲的表述是:要么不打,要打一打两个。这是母亲的逻辑,也是她的教育学。
不久我也上学了,这更加激发了我和“大鬼”之间的矛盾:他逃不了学了,而且我在这个小学复式班里还是干部,虽然比他小三岁,可天公地道地管着他呢!
好不容易挨到小学毕业,“大鬼”决计不再受上学之罪,硬生生地跟一个从公社建筑站到乡下来改灶的董师傅溜走了,他要去学瓦匠。父母亲没奈何,只好让他去当学徒。他自己置办了瓦刀、泥桶等,又买来铝饭盒,用于在工地或公社建筑站蒸饭。他央我用毛笔蘸着红油漆在饭盒上写上他的名字。我们小的时候一律以小名行,“朱寿银”三个字一出,我便意识到他从此有了成年人的身份,须叫他大名了。
寿银学徒迅速满师,在公社建筑站做了工人,还结交了几个很不错的朋友,包括后来成为建筑行业老板的永美,以及面容像演员一样清秀的成伯。对于他这些哥哥辈的朋友,我也一律叫他们的大名,免“哥哥”衔。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在建筑行业的地位也有所攀升,人们都普遍叫他“朱师傅”,他所在的“业内人士”则称他为“老大”。进入中年之后我就一直称呼他“老大”。而他自己,也在关键的事务和时刻充任了家中长子庭中老大的角色。本世纪初,为了安顿父母,我们在公社所在地申请了宅基地,盖起了两层小楼,老大自然成了工程监理,每到关键环节,我都必须让他拿主意,做决定。老大的主持使得父母的小楼建得非常顺利。
后来,给父母治病、送终,每个环节都须老大主持,他成了我们家的主心骨。记得父亲临终前两日,祭祖仪式完备,我给父亲喂饭,父亲一开始尚能配合,但忽然上下颚停止了磕动,含着一口米饭的嘴停止了咀嚼,也不再回应我的任何呼唤。我一边从父亲嘴里掏出米饭,一边打电话让老大过来。老大骑着摩托车迅速过来,看了看父亲,安慰我说:没大事,这是逢到节刻,到这样的节刻重病的老父难免魂不守舍,过了这一刻就会缓解。老大的话让我感到莫大安慰,同时也令我心下感服。父亲两天后在万家祝福的除夕时分悄然离世,老大所说的节刻后会缓解并未出现,但在我惊慌失措的关头,他却能用这样的话语安慰我,缓解我的焦虑与惊恐,这的确是老大的行为和格局。
在闹疫情的那些年,老大染病在身,主要住在昆山侄女侄子那边治病。每次打电话,他都尽量抖擞着精神跟我说话,并且还向我描述孩子所住的院子里哪里是野猫的窝,哪里的花开得旺盛,等等。我知道,他都是在安慰我,让我宽心,因为他的主治医生是我的老友,早告诉我老大的病况不容乐观了。但老大就是老大的心胸和做派,自己身染沉疴,却反过来安慰他的弟弟。
过了不到一个月光景,老大走了,我想他一定很期待我叫他一声“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