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拉[马来西亚]
荔枝,总在立夏之后悄然登场,仿佛是南方为盛夏备下的一场甜蜜告白。
荔枝熟了,我恰好在厦门。那天是返程的日子,下午便要飞回槟城。临行前,到朵拉艺术工作室与几位来访朋友小聚。围坐茶桌旁,轻声交谈,空气中氤氲着茶香与惜别的情绪。桌上摆着三盘新鲜水果:水润的桃子、晶莹的玫瑰葡萄,以及一盘来自季节深处的荔枝,果壳微红,带着夏日初熟的气息,静静躺在盘中,像是专为送行准备的一道风景。
三样都是我喜欢的水果。拿起一颗荔枝,果壳微微一捏便裂开,像夏天被悄然撕开的一页纸。果肉晶莹剔透,入口那一瞬,甘甜沁入喉间,仿佛一阵清风拂过炎热的午后。那味道不是童年熟悉的日常,更像是来自远方的馈赠。
南洋不产荔枝,小时候极少见。偶尔从朋友家里分到几颗,视若珍宝,含在嘴里舍不得咽下。那时听大人说,中国的夏天有荔枝,是皇帝与贵妃都爱吃的果子。我忍不住幻想,它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滋味?
眼前这一盘新鲜荔枝,核极小,果肉厚实软糯,甜得不张扬,带着一丝独有的清凉,像是岁月的温柔回声。不知是“妃子笑”还是“糯米糍”,但那一口甘润,仿佛从千山万水的源头,递来一封关于“祖籍”的甜蜜讯号。这荔枝不只是味觉的相思,更像是一场文化的回归。
生长在南洋,吃的是热带水果:红毛丹、山竹、榴莲等,荔枝像一位从古典诗词里走出的贵族佳人,带着桂味与贵妃传说的影子,遥不可及。我们在课本上读到荔枝,在古画中看见它,在祖辈的口述中听说它,却很少真正拥有它。
最丰美的滋味,是久别重逢。这一口果肉的甘润,不仅唤醒了味蕾,也轻轻敲开了记忆深处关于“根”的那扇门。身为海外华人,我们与中华文化的联系,有时像荔枝树与南洋的风,看得见,却摸不着。而如今,亲手剥开这果实,咬下去的瞬间,竟有一种无以言说的温柔涌上心头。
我们或许没有出生在荔枝树下,却注定与它的根脉产生联系。它扎在文化的土壤里,让我们在异乡也能品尝到故乡的滋味。
早上设好的手机闹钟响了起来,提醒我即将起程回家。现实与回忆交错,连这果子的香味都带着离情的意味。有人说,记住一个地方的方式,是记住它的味道。对我而言,荔枝就是厦门的盛夏印记,是这一趟旅程最温柔的告别话语。
它也是诗人笔下最迷人的果实。苏东坡“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诗句,至今仍在岭南风中回响。那不仅是口腹之欲的满足,更是一种生命热烈盛放的写照。
画家齐白石笔下的荔枝,不求工致,却神气盎然。浓墨勾枝,朱红点果,荔枝仿佛还未摘下就已盈盈欲滴。他画的不是水果,而是乡情、思念,是一份来自土地的原始亲密。
而吴俊卿(吴昌硕)在《荔枝图扇页》中,以草篆笔法写枝画叶,不设背景、不作陪衬,只让“妃子笑”斜枝出画。淡红与深红的叠染间,一颗颗荔枝浮现纸上,饱满鲜活。那不是工笔的“写实”,而是书画相通的“写意”精神。他笔下的汁液,不是描出来的,而像从画者心头缓缓流出。画荔枝,也是画风土、画文脉,更是一种文化的内在体认。
荔枝不仅可入诗、入画,还能入馔。在福州,有一道著名的传统名菜“荔枝肉”。它并不真的用荔枝入馔,而是以形似得名:将猪瘦肉切成十字花刀,与荸荠拌合,炸至外酥里嫩,色泽红亮,宛若盛夏初熟的荔枝果,酸甜开胃,是一道色香味俱全的闽菜代表。
这趟厦门的短暂停留,从那盘茶桌上的荔枝开始,竟一路引我走进一场与“文化果实”的深层对话。它是现实的味道,也是记忆的注脚;是古人吟咏的题材,也是画布上跳跃的朱红;是菜肴中的想象力,也是我们与根脉之间的柔软系绳。
真想将几颗荔枝轻轻包好,带回南洋,带给爱吃荔枝的妈妈和妹妹。但飞机不允许携带有籽的水果,我只能轻轻道别。甜在回忆深处,静静地,等一个未来的夏天,再度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