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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愁是不是给“写光”了?

来源:羊城晚报     2022年01月18日        版次:A11    栏目:    作者:刘荒田

  □刘荒田[美国]

  

  去国大半生,乡愁无疑是最熟习的情怀。而排遣乡愁,便捷之法是读古诗。稍感惋惜的是,限于阅读范围,以还乡为题材,朗朗上口的有限,不是“未老莫还乡”就是“儿童相见不相识”。正向描写,因反复传诵而失去新鲜感的,是“每逢佳节倍思亲”,“天涯共此时”。遂起疑问:乡愁是不是给“写光”了?

  近来读《随园诗话》,频繁出现的惊异是:感人至深的诗句,被岁月埋没的真不少。以下两句,摘自《除夕》:“今夜不眠非守岁,防他有梦回家乡。”作者郑德基,清朝人,当的是穆太守的仆人。我以为,乡思至此,也许算“写尽”了。且想想,一年中专为团圆而设的夜晚,栖迟他乡,守岁的古老风俗依然恪守,但这被人描摹为“回归‘种子’状态,为春之萌发作准备”的举措,拥有别样的意蕴——预防做梦。

  本来,梦非人可控驭,没有预写剧本,作彩排,才正式出台这回事。凄冷此夜,拥被而眠,梦也许美,也许糟糕。不过,因白天受尽思念的煎熬,入梦之后,最大的可能,不是回到遥远的家乡,就是看到依闾望儿的亲娘。若然,岂不心如刀割?是故,不合眼,堵死梦入侵的渠道是必要的。

  今夜,我和这位被袁枚誉为“青衣名士”的草根诗人一样,异乡度除夕。不能不对家山遥指歉意——没有守岁。为什么呢?家谱能守,记忆能守,祖屋能守,问题是守多久,是否守得完整。然而,岁月怎么守?饶你是最佳“守门员”,光阴之“球”总能射门。比平日晚睡一个小时,看了几台华人庆祝春节的文娱节目,午夜将临,便去找周公。却难以入睡,格外服赝郑德基的诗句——警醒着,对乡梦的偷袭严防死守,是做得到的。

  今日之我已成老翁,如果能回家乡过春节,一定守岁一次,以填补生命的空白。地点须选在村中的祖屋,一个人足矣。神龛在阁楼上,带薰衣草香的线香插在四周,端坐于酸枝椅上。四五十年前祖父也这样坐着,咕噜咕噜地抽水烟筒,我却远离烟草和酒精。蟋蟀唧唧,风声在天井的铁皮盖上滑过,一串琶音滚向北边的古老碉楼。

  陪伴的是回忆。那是上世纪的五十年代,我家乡并无彻夜不睡的风俗。别说小孩,大人也只是早起而已。我家在小镇开文具店,相当殷实。晚间,我和弟妹早早就寝,为的是明天起个绝早,摸黑到街上捡“炮仗”。上床前,踌躇满志地检视床头,那儿有崭新的衣服、袜子和鞋子,母亲或者祖母放的。和郑德基的诗句相反,梦没有例外地充满红包的喜庆色彩。凌晨四五点,第一波鞭炮在远近炸响,必被惊醒。大人昨夜点的煤油灯破例没被吹熄,是一年中仅有的“长明”。灯光中,穿上带樟脑味的衣服,必定太长,要卷起裤腿。鞋子也太大。然后,神气活现地走下木楼梯。在楼梯口响亮地说:“嫲嫲,周年旺相!”这一句,是老人家教的,大年初一第一次开口必须是它。祖母从弥漫油香的厨房里走出,呵呵笑着,好好,大吉大利!边说边把冰凉的一小块塞进我嘴里,那是红糖。年年如此,直到家道败落。数年前,我最后一次回到老铺子,通二楼的木楼梯已朽坏,一步踏坏一块板子。扶手还在,也许留下稚嫩的手印。

  一幕幕恍如昨天。

  陪伴的还有冥想。黑暗中,对面墙壁上的炭相依稀可辨。相片中的祖父、祖母活过来了。祖父背唐诗的声音,祖母叫唤猪崽的声音。想到自家在地球绕过的圆圈。继而,无所思。只有黑暗,浩大无边,默默涌流。继而,鸡声和爆竹声争先恐后,春天莅临。

  并非巧合,不止郑德基,苏东坡的《除夜野宿常州城外二首其二》有:“病眼不眠非守岁,乡音无伴苦思归。”更往上溯,唐人高适的《除夜作》有“旅馆寒灯独不眠,客心何事转凄然?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三首写除夕夜的“客心”,均涉及“不眠”。高适守旅馆寒灯,直抒怀抱。苏东坡呻吟于病。郑氏作为晚辈和模仿者,诗句直白,以“防止做梦”别开生面。论冲击力,我愿逆名人效应而行,选郑氏这两句,它们堪称乡愁之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