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厚基 叔叔是个老军工,与枪炮军械打了几十年交道,徒弟们师傅前师傅后地围着他转了大半辈子,可他认为自己最拿得出手的,是医术。 是的,叔叔治跌打骨伤了得,妇儿内科杂症在行,是街知巷闻的。在那缺医少药的年代,厂区周围满山的野生草木经他那么一搓捻一揉合,就成了灵丹妙药,就凭那些毫不起眼的茎叶根蔃和一套正骨手法,便可妙手回春。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有二三十年,广州沙河地面没有谁不知道有个医术顶呱呱的王师傅。 叔叔学医始于习武。抗战时兵工厂从广州迁往川南的大山里,厂里有个师傅曾是医馆亦医亦武的洪拳武师,工余常在林中一块空地上练武,叔叔向他拜师学拳,师傅说,练拳无桩步,房屋无立柱,先学扎马!这马步一扎,便以武开蒙,以医立了命。 那时叔叔还不知道少林伤科医术是“少林七十二艺”之一,不知道三国时神医华佗创下“五禽戏”之说,更不知道“拳起于易,理成于医”,他只是在川南深山那片星空下将洪熙官、方世玉等少林英雄当星辰一般景仰,想把师傅的十八般武艺学到手。闻鸡扎马,月下练功,桩步在岁月轮转中开开合合,不觉已坚如磐石,元气大壮,师傅见他有悟性,便教他龙、蛇、虎、豹、鹤五形拳法,授以虎形练骨、豹形练力、蛇形练气、鹤形练精、龙形练神与阴阳五行、“五运六气”及拿脉解骨伤科医理。夜色下,翻腾、跳跃、屈伸、回环、跌扑,噼啪之声响彻山林,那几套二龙争珠,夜虎出林,虎鹤双形打得山呼海啸,如闪电疾风。 突然有一天,厂里发生了一件大事,一门加农炮试炮时药塞发生爆炸,师傅不幸被炸中要害。弥留之际,师傅交给叔叔两本线装书,指着窗外的山野,一字一顿地叮嘱道:医武同根,这漫山草药,便是道中宝,医道应是你的立身之本啊…… 这两本书,一本是《医宗金鉴正骨心法》,一本是《神农本草经》。 三十多年后,在叔叔的药园,我依然常见他在灯下看这两本书,书页早被岁月熏黄,书线也已一再重穿,数十年来,这两本书和《伤科补要》《伤寒论》《素问》等中医经典不知被他反复读过多少遍,写下多少采药和病案心得,医书已累积几大箱,随他与兵工厂一道走南闯北,从未分离。当年师傅的嘱咐俨然一盏心灯,苦读,行道,在深奥的文字里彻悟,在无形的师承中自通。 那时兵工厂早已迁回广州沙河,叔叔住在白云山麓,山岗上一排排部队式平房,黄墙红瓦。叔叔给人看病纯属义务,却收获满屋金字锦旗,锦旗把四壁染得金红,与屋外药园的青绿相映成趣,当窗户透入阳光和风,屋里便弥漫开缕缕草药特有的芳香,那耀眼的金红也仿佛变得奇幻起来。 屋后便是药园,地上爬满青青的翠云草和怕羞草,头顶棚架上的鸡血藤、过江龙和金银花藤蔓交错,绿叶欣欣,四周的驳骨丹、毛老虎、透骨逍、大罗伞、小罗伞,大还魂、小还魂、千里光、白背叶、凤仙花蓬蓬勃勃。每天,叔叔都会在这里闻着生鲜的草药味度过一段美好的读书时光。 上山采药是必修的课,阳光明媚的早晨,叔叔和他的徒弟们向帽峰山出发了,一班徒弟都是病愈者的亲属,十六七岁,叔叔授徒当然也是义务。平时严肃的他,一上山就眉开眼笑了,山上的每一棵草,在他眼里都是宝。 叔叔这个土郎中声名鹊起时,已入花甲之年,属大器晚成,而他一生所追求的医道,这时才仿佛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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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郎中”叔叔
来源:羊城晚报
2022年02月24日
版次:A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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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厚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