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翼明 台北连日阴雨,今天竟放晴了。连心情也放晴了,再过几个钟头,就要离开台北回武汉了。你很惊讶地发现,对于离台返汉竟然有一种急切盼望之感。自己都不免纳闷,怎么才待了半个月就厌倦了,你好歹在这个城市住了二十来年啊。可你真的有点厌倦了。 这次回台北,真正非办不可的事是四件:口试、看病、扫墓、报税。你指导的一个博士生(退休前收的)论文写完了,必须在六月以前完成答辩,作为指导教师当然得参加。顺便看病拿药,高血压是不能停药的,在台湾有健保。父亲今年冥诞百岁,父母坟茔在台北郊外,心里一直挂着这事。台湾交税在五月,这事也得办。 其实从台湾的大学退休定居武汉以来,每年都还要回台北两次,无非也就是办这几件事。自从父母先后过世,在台湾已无必探之亲,朋友熟人虽不少,然而非访不快的人也几乎没有了。 不得不承认,虽然在台湾整整待了十八年,其实并没有真正融进这个社会。你活动的范围基本上都在学术圏,每天来往的地方无非就是家里、学校,顶多加上医院,别的地方是很少去的。来台湾的时候已经四十八岁,头上又顶着教授的头衔,所以只好跟同样是教授的人打交道,点点头,握握手,唐教授,李教授,一团和气,即使天天见面,交情也不到三分。别人肯定有各种各样亲密的小圈圈,小学同学,中学同学,大学同学,街坊邻里,三亲六眷。你不在台湾长大,自然不属于这些圈圈,即便后来想进去也来不及了。何况你又是个书呆子,连麻将都不会打,所以哪怕想交几个酒肉朋友都没人看得上你。你从大陆来,说话的腔调、神气、用词甚至造句的方式,都跟他们有些不同,即使不敏感的人也会敏感得到。幸而你父母在台湾,父亲是名人,你又不是直接从大陆来,头上还戴着一顶美国的博士帽,这些多少洗去了一些异类的色彩。 什么是真正的朋友?很难定义。唐朝的魏徵不是诗人,但他有两句诗你很喜欢:“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魏徵的诗是言志的,但用来讲朋友,也很中肯。人之相交贵在意气相投,功名之类的社会因素,考虑得越少越好。但人是社会的动物,有人甚至说,人的本质就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交友要完全不考虑社会的因素,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人之交友,如果把这些看得很重,换句话说,即功利心很重,要交到知心的朋友,纯粹的朋友,恐怕不容易。以功利心交的朋友,不是“势交”,就是“利交”,势交之友,势衰则去,利交之友,利尽则散。 少年时代你读古书,看古人盛称 “布衣之交”“贫贱之交”“总角之交”,虽然也懂其意,但体会是很浅薄的。现在就明白了,这种交情之所以可贵,就是因为没有掺杂什么功利心。所以现代社会最可贵的朋友往往是学生时代的朋友,那个时候大家都是“布衣”,既没有出名,也没有当官,谈得来无非就是意气相投,而没有多少功利的考虑。以后各自奋斗,历经沧桑,虽地位有高有低,名气有大有小,家产有厚有薄,但只要为人没有大瑕疵,那友情便可历久弥新,即使多年不见,一见也毫无生疏隔阂之感,跟名利场中的点头之交、势利之交完全是不一样的境界。 常常有人问你,为什么不留在台湾,为什么不去美国,为什么在武汉定居?这些人多半不大了解你的经历,他们不知道你十五岁就到了武汉,你在武汉念的高中,你在武汉考大学而以状元落榜,你在武汉开始教书生涯,你在武汉经历“文革”,你在武汉结婚生子,你在武汉考上研究生……最重要的是,你有一群朋友和你一路走来,披风戴雨,不离不弃。 武汉有你的家,武汉有你的朋友。武汉是你的宿命,台北则不是。你的归心似箭,不是台北不好,是你太想武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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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想武汉了
来源:羊城晚报
2022年05月26日
版次:A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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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唐翼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