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嶷山麓晨读 蔡俊荣 摄 |
1983年秋作者攀登至九嶷山娥皇峰顶留影 作者供图 |
□李时平 1982年8月,我前往地处湘南深山里的九嶷山学院求学。启程前与父亲告别,竟有似古人“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的感觉。临别之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首已写成的诗稿“七律·勉儿诗”赠我:“莫做无知处世难,兼程九疑路漫漫。韶华荏苒催白头,岁月蹉跎引众谗。挂角负薪排室困,偷光映雪克家寒。历朝勤学人多少,青史垂名后起看。” 这首诗当时伴随我一路辗转千里。从距老家二十多里地的川山坪火车小站到郴州,要坐一整天,凌晨到达后转长途公共汽车,又是半天才抵宁远,再从县城坐公共汽车一小时,到一个叫鲁洸洞的下车地,还要背着行李步行八里,爬过两座山头,走着崎岖山道,才到达尚未通公路的学院。 初见学院创办人乐天宇教授时,他已经82岁了。背有些驼,但精神矍铄,脸色光润,双眼炯炯有神,头发虽略显稀疏,却梳理整齐,穿着一件银灰色的衬衣,给我第一印象就像是山中修炼多年的“得道高僧”。 乐老是中国著名农林科学家、教育家,老家是湖南宁远县九嶷山附近的麻池塘村,少小离家赴京读大学,之后为党的事业奋斗了一辈子,耄耋之年的他没有在京安享晚年,而是想为家乡高考失利的青年学子“送一所大学”。1980年,他拿出离休时补发的五万元,独上九嶷山,在当地政府支持下,利用舜庙旧址,创办“新中国第一所民办大学”。创办之初,“开国第一上将”、时任全国政协副主席萧克将军曾亲临学院,感叹题词:“其始也简,其终也巨。” 光阴荏苒,我初上九嶷山至今已整整40年。仍记得当年我对雄奇秀美、连绵不绝的九嶷山山脉万分新奇。九嶷山的山水是美丽的。喀斯特的地貌雄奇瑰丽,一条九嶷渠山环水绕,浸过渠坝,流进舜庙,昼夜不息,加上舜庙周围高大的枫树,入夜有月光洒下来时,真有王维诗句“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之意境。这里四季都是美丽的。春天这里山花烂漫,云雾缭绕;夏天这里森林葱郁,一片清凉,紫霞洞更如世外桃源;秋天这里枫叶金黄,层林尽染;冬天这里雪压群峰,茫茫一片。我曾在日记中记载,我与同学于1983年12月28日大雪后去爬舜庙东侧的海洋岭,三人站在岭头瞭望雪后九嶷山,正是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红妆素裹,分外妖娆,让人感叹“江山如此多娇”。去年国庆节后我重返九嶷山,想再睹此景,已在此居住了40多年的乐老侄儿乐桂生(原九嶷山学院职工)却告知,因天气变暖,九嶷山已有多年未下过大雪,更遑论雪后美景,徒留遗憾。 九嶷山风光虽好,当时我们的现实生活却很艰苦。我后来到延安参观了抗日军政大学等大学,才明白乐老创办的九嶷山学院为何被誉为“八十年代的抗大”。当时学校租用了舜庙残存的午门楼和后殿做课室,又借用了九嶷中学的教室和宿舍,午门楼用木板分隔,变成老师、学生的宿舍和学校办公室。学生宿舍不够分,我和乡友同学只得向周边老百姓租房。吃饭就是搪瓷口杯装米送去学校厨房蒸成饭,再买一些海带加油盐和水一起蒸当菜。后来租了民房,几位同学才轮流用煤油炉做饭。但洗澡仍是用井水解决,那井水还真是冬暖夏凉。 乐老有时会来上修身课或召开大会作报告,没有大教室,我们就在舜源峰山麓、枫林树下、大草坪上、蓝天白云下、在群山环抱中上课听报告。没有课桌,我们就拿自己的膝盖当课桌。 乐老虽已逾80高龄,仍亲自部署、指挥、组织师生,发扬他在延安抗大、自然科学院(他任生物系主任)以及解放区的北方大学、华北大学(他任农学院院长)一贯的“艰苦创业,自力更生”精神,自己规划,自己动手做红砖,自己建造校舍。同学们都被分派劳动任务,有些还要去数里远的山外抬木头……经过一番艰苦努力,群策群力,才有了后来一栋红砖楼耸立在舜源峰山麓。 学院创立伊始,只有三个专业:文史、医药、农林生物。师资基本上是乐老的原同事、学生等故旧,以及慕名前来义务教学的全国各地的大学教授。直接教授过我们文史系的老师,便有李续葵、黄定波、孔德杨、管锄非、刘淮、蒋太义、王文达、郑国栋、罗铭洪、秦桐华等,还有负责教务和党建思政的廖升、李坤洪、屈翠云老师。老师们追随乐老在九嶷山作奉献之时,也大多有六七十岁高龄。而当时生活、教学条件十分艰苦,每人仅有每月5元的生活费,都不多取一分报酬,甘愿为人类灵魂事业殚精竭虑,倾力奉献,真值得后人尊重。如今,除屈翠云老师今年95岁尚健在之外,其他人均已作古。兹在此深表怀念,祝老师们在天堂安好。 学院学生是全国各地来的,最远的有来自东北、新疆等边陲之地。我在此读书仅三年(包括实习三个月),结交了一大批同学好友。在校期间,我除了认真学习本专业的各项功课、参加建校劳动外,还担任过班长,组织参与过一些班级活动,有一次曾组织同学们自带粮油菜,徒步远足到60里外九嶷山的主峰三分石。此外,我还组织过班上同学参观玉琯岩等地,记得玉琯岩石壁上镌刻的“九疑山”三个大字,是宋代人“未冠能文”的方信孺所题写,而东汉名臣、文学家、书法家蔡邕题写的《九疑山铭》亦赫然于璧。此处后来经考古发现汉代的舜帝庙遗址,作为珍贵文物遗址保护起来,却已是我们离校若干年后的事了。 至1985年上半年,因乐老和九嶷山学院名声在外,全国各地纷纷来学院招揽毕业生,我为摆脱家庭困境,决定提前一年按大专学历毕业。当年四月我便与同班几个同学到湖南双牌县实习。我在县广播站担任实习编辑、记者时,每月有20元生活费补助,还有一间清爽明亮的配木地板的单间宿舍,每天在站长或副站长指导下编辑来稿,有时还会随副站长出去采访,回来自己写稿。每次听到播音员字正腔圆、清晰悦耳地通过“大喇叭”广播我写的稿件,都激发着我对从事新闻工作的兴趣。这段经历也成为我职业新闻生涯的前奏或序章。 实习结束后,我返校办理了毕业手续,便南下找工作,开启了人生新的一页。 时至今日,回忆起九嶷山时代艰苦的求学岁月,我依然心潮难平。这是我人生最难忘的一段岁月,也是我人生一个重要的转折点和节点,这一时期决定了我之后几十年人生之路的走向。因此,九嶷山不仅是贤明圣主、道德鼻祖——舜帝的归葬之地,更是我的人生福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