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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再无刘逸生

来源:羊城晚报     2022年10月09日        版次:A06    栏目:    作者:王家声

     刘逸生

    

    

    

    

  

  □王家声

  

  勤奋到极致,好学到痴迷

  

  刘逸生(1917-2001),广东中山人氏,知名学者、新闻出版工作者、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专家,以《唐诗小札》《宋词小札》《龚自珍己亥杂诗注》等作品名世。当下五十岁以上的文化人尤其广东文化人,几乎没有不知道他名字的。说他的《唐诗小札》哺育和影响了几代人,一点也不为过。

  刘逸生出身贫苦,幼年丧父,由寡母带大。他做过鞋匠、木工、排字工、报社校对编辑……书读到高小但没有毕业文凭(年长后才入读并毕业于香港的中国新闻学院)。他的父母弟妹中没有谁与“文化人”这个词沾边,但他几经挣扎奋斗,终成大器。

  首先,他是个奇人。他的勤奋、刻苦几乎到了极致,好学到了痴迷的程度。而学问的广博渊深和涉猎的领域之多,到了令人惊讶的地步。试想,一个鞋匠的儿子,没有书本,没有学习的条件和氛围,也没有什么“引路人”,对知识的孜孜以求,完全来自“兴趣”,来自自觉的本能。他曾说过,在香港那个地方,在抗战时期复杂的环境中,如果不是喜爱阅读书报和研习学问,他很可能会学坏。他的刻苦自律是与生俱来的。

  他生于乱世,祖上穷困,母亲是个文盲,父亲在他十一岁时去世,于是中断学业,十四岁开始独自漂泊,先是在香港一家报馆当杂务,给“编辑老爷”“校对先生”跑腿。但就在跑腿的间隙,他抱住报社仅有的一部厚似砖头的《辞源》硬啃下去,一个一个条目地读,日积月累,获取了大量知识。后来,还把《康熙字典》的部首背熟了。从读字典、辞典入手学文化、做学问的人,还真的是“稀有”。而他就是从这个夹缝中突围而出的,这实在是一件“奇事”。其后,他又从排字学徒做到报社的校对、编辑。新中国成立后,他从香港《华商报》调任广东《南方日报》,并参与日后《羊城晚报》的创办,任该报编委并主持副刊“晚会”版工作,把“晚会”版经营成融知识性、趣味性、可读性于一炉,深受读者喜爱的园地。

  上个世纪50年代末,这个园地开始以一种“札记”文体连载通俗的唐诗赏析,各界反响热烈。1961年,这些文章结集而成的《唐诗小札》问世,市面上竟出现“一书难求”的景象:无论青少年学生、普通市民,还是国家干部、高级知识分子,都纷纷争购。60多年来,这部书被多次重印、再版,历经多家出版社,印数超百万册,堪称“奇书”。他于80年代出版的另一著作《宋词小札》也极受追捧,多次重印。这种“小札现象”无疑是又一创举:它开创了诗词评析“小札”体的先河。同类或近似的体裁不知凡几,但好像至今还没有超过它的。此后作者的另一著作《漫话三国》同样接续了这一传统。

  

  小札成系列,学问臻上乘

  

  刘逸生本人在自己的著作中最看重的其实是一部“阳春白雪”之作——学术专著《龚自珍己亥杂诗注》。他十八岁时在澳门的旧书摊上买到一本《己亥杂诗》,十分喜爱,自此便爱上龚诗,反复吟诵,熟记于心。但龚诗典故很多,兼及儒释道,是出了名的难懂,从来没有人敢去注。很多诗句的释义,他一直多年求解。“文革”后期,刘逸生被借调到广东中山图书馆工作,他抓住这个机会,利用大量的馆藏古籍,开始了注释《己亥杂诗》的攻坚。他在自传《学海苦航》中记述,为了弄懂一首四句二十八字的无题小诗,花了三年时间去追查,其精心、精细可见一斑。注龚诗三百多首,翻阅图书不下千种。1981年秋,《龚自珍己亥杂诗注》在北京中华书局出版。

  刘逸生的每部书中都夹着大量字条、剪报等,剪报都标明出处(报刊名称及年月日),十分方便归类使用和查找。比如一部《亲属称呼词典》中,就夹有《闲话称谓规范》《“先生”的含义》《对亲属的谦称和敬称》《同志·师傅·先生·太太和小姐》等十几份剪报。早就听说他是个“地图迷”,他留下的一部《世界地图集》中,竟夹有几十份剪报,到今天仍具有参考价值。

  勤于动手、勤于动脑、勤于用心,这些本来是做学问的基本功,但很多被称为“专家”“学者”的人未必都做得到,有的人甚至时时想着“抄捷径”。刘逸生做到了,而且做足了,应归入“上乘”之列。

  刘逸生在港澳和内地的报刊上发表过不少关于文化、文艺、历史、社会方面的小品文,也有很强的可读性,经过综合梳理,作者又编出了《史林小札》《艺林小札》《事林小札》,并把《漫话三国》更名为《三国小札》。《唐诗小札》》《宋词小札》加上这四部小札,合成丛书“刘逸生小札系列”,全套六本。广州出版社以很高的出版效率,于1998年3月全国春季图书订货会上,推出了前三部早已成书的小札(作者作了局部修改增删);又于同年9月的全国秋季图书订货会上,推出后三部新编的小札,在本省和各地大受欢迎。

  

  终身“三国迷”,翻案结因缘

  

  有一部书的出版与刘逸生意外交集,颇值得一提。约在2001年中,我突然接到广东中山市石岐镇一位读者的来信,说从书店买到一本《三国小札》,看到刘逸生对民国时期出版的《反三国演义》(又称《反三国志》)一书多有贬损,心中不忿。原来他是《反三国演义》作者周大荒的曾孙子周中柱。

  刘逸生从少年到中年到老年,终生是个的“三国迷”。他十多岁时考进香港一家报馆当杂务员,第一次发薪水三块银元,全部用来买了一部《反三国演义》。该书八册共六十回,内容皆是翻《三国演义》的旧案,替三国英雄打抱不平的故事。蜀中五虎将关张赵马黄战无不胜,结局皆大欢喜,曹操、曹植、孙权、司马懿等的权位及生死之事,也被一一颠倒。好人有好报,恶人有恶报,大快人心。但刘逸生在《三国小札》中认为,《反三国志》翻案痛快是一回事,“但缺乏生花之笔,……艺术性太差,是此书的致命弱点”。

  周中柱直接给我写信,述说他曾祖父周大荒晚年归隐湖南故里之后,曾“辛勤七载,六易其稿”,对原作进行了大量修改,与原书比较,内容更翔实自然,人物塑造更有声有色,案也翻得更奇。如今看到《三国小札》的评价,伤心气闷之余,十分希望能联系上刘逸生,“愿将家中珍藏近六十年的作家真迹手稿送刘老先生一读”,如认为有出版价值,则希望他帮助促成修改本的出版,其“全家愿将手稿赠送”云云。

  我马上与刘逸生商量,决定先约见这位特别的来信者。来信者是个20多岁的年轻人,带来修改稿抄本的第一册让我们过目。刘逸生取出上海卿云书局本《反三国演义》,同抄本比照着读,果然是修改了不少,有些还大段修改。再经仔细审阅,当即判断这确是周大荒修改过的本子,而且是很细心的修改。

  2001年9月,《反三国演义(修订本上下卷)》在广州出版社正式出版,刘逸生为该书写了“代序”:《我和〈反三国演义〉的一段“鸿雪因缘”》。

  回顾刘逸生的一生,令人感慨系之:崎岖的求学路,深沉的学者情,杰出的探索力和不凡的学术业绩,而集于其一身的种种巨大反差于今确属世所罕见:学历之低与学问之高,报人之博与学者之专,下里巴人和阳春白雪……这里只能叹息一句:世上再无刘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