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校门口烤鸡蛋

　　□明前茶

　　傍晚，夕阳在天边推演出一道道彩色的河流，齐嫂的两个大炭缸里，炭火也像流动的夕阳一样红了。她迅速在熊熊燃烧的炭火上覆盖了约三公分厚的柴灰，炭火暴躁的热力，传到柴灰上就温和如汩汩热泉。齐嫂用一个铁勺子，在柴灰上提前挖出一个个小坑。一板一板的新鲜鸡蛋取了出来，每个蛋的空头部分，轻轻钻破，沥出一多半的蛋清，蛋壳里的鸡蛋液浅下去一小截后，鸡蛋便被稳稳地坐上即将令它华丽变身的小坑里。

　　这个烤鸡蛋摊儿位于县一中的校门口，齐嫂摸准了学生们的规律，高一的学生5点半放学，几乎是12个班同时放学，涌出校门时就像一股青春勃发的潮水，高一的孩子饿得特别快，等不得，因此最好他们一出门就要有几十个烤鸡蛋供着；高二的说是6点放学，可总有几位“再讲一题”的理科老师爱拖堂，因此从6点到7点，会有学生小股涌出，这时鸡蛋就要悠着点儿烤了，毕竟，烤鸡蛋不能等人，刚烤熟的蛋黄是一种流质的黏稠液体，散发着浓郁的蜂蜜或椒盐味儿，就像月饼里面的流心蛋黄那么细腻。烘烤后保温时间一长，这种流动的起沙口感就会消失。

　　到了9点半，高三年级下晚自习了，齐嫂便忙着从屋里搬出各种各样的蛋：鸭蛋、鹅蛋、青壳子的草鸡蛋、鹌鹑蛋还有鸽子蛋。高三孩子手中的零花钱都翻了倍，他们也最需要营养，点一个“两蛋一心”或“三蛋一心”的学生为数不少。这种“豪华版”烤蛋，是借着烤鸭蛋或鹅蛋的时间，在蛋壳里再打入草鸡蛋、鹌鹑蛋或鸽子蛋的蛋黄，齐嫂为每个蛋提供一柄不锈钢小勺，一边烤，一面眼疾手快地将不同的蛋黄搅和在一起，蛋壳里还会依照客人的要求加入虫草花、香菇丝或者兰州百合。喜欢甜口的学生要求加入蜂蜜与枸杞，还要求加一点核桃碎。不时有孩子喜气洋洋地报告月考成绩：“总成绩比上次考试前进了21分！老板娘，吃了你做的烤蛋，记忆力果然突飞猛进。”

　　齐嫂笑着摆手：“那肯定不能归功于吃了我的蛋，主要是你找到了方法。卖油翁说，‘我亦无他，惟手熟尔。’”学生猛吃一惊——卖烤蛋的小贩也能背得欧阳修的《卖油翁》？难道当年也是一位秀才？如今怎么在炭灰里打滚，做起烤蛋生意来了？

　　9月的天气依旧炎热，靠近两大缸炭火，齐嫂脸上的汗流得像小溪一样，脖子两侧都被流下来的汗腌红了。此刻，每一个烤得微微起焦又没有中途爆壳的蛋，都在提醒她，这“惟手熟尔”的生意是怎样一个缘起。

　　齐嫂出身于山中农家，高中毕业落榜后，在外打了三年工，22岁就结婚生子了。她每天奔忙不休，种地、养鸡、帮种果树的人家摘橘子和梨子，还见缝插针上山采草药，晒干了卖给中药房。这样波澜不惊地过了十几年，直到大女儿考进县里最好的中学，齐嫂意识到，生活行将发生巨变。前年9月，她就暂别家人，搬到女儿就读的中学附近租房陪读。她有点惶恐：离开土地与老家后，生活会变得像黄梅雨天的空气一样沉闷吗？对一个忙碌惯了的人来说，这种待在原地等待的日子，将要这样过上整整三年吗？

　　那个夏天，为奖励女儿中考发挥出色，齐嫂一家去了新疆旅行，发现和田的巴扎夜市上都是烤鸡蛋的摊儿。摊主说，生意好时一天能卖上几百个。齐嫂的女儿很喜欢吃烤蛋，觉得口感绵密，溏心的部分更是浓稠鲜美。齐嫂发现，只要把炭火升好，柴灰的厚度控制好，卖烤鸡蛋这桩生意是一个人也忙得过来的事。很多上中学的孩子不愿吃煮鸡蛋，是因为城里卖的鸡蛋，多数是从大规模养鸡场出来的，清洁、营养均衡、超声波杀菌后保鲜时间长，但缺点是鸡吃的都是混合饲料，没了山中跑的鸡下出的蛋那么鲜香诱人。后者，吃的可是虫子、蚯蚓、刚蜕壳的蝉，有的鸡甚至能飞到荆棘丛中去啄吃野生枸杞。

　　如何让学业压力甚大的孩子爱上吃鸡蛋？齐嫂觉得，炭火烤蛋是个好办法。柴灰导热均匀，包融性的烘烤与适度搅动，让蛋黄中的油脂充分流动起来，酝酿出沙沙的、多层次的滋味，再在蛋液中加入少许自个琢磨出的滋补配料与秘制调料，鸡蛋的腥气也能被盖住。

　　齐嫂干脆租了离校门口很近的民房，摆了一个烤蛋摊儿。如果大家急着吃蛋，她就会打开鼓风机，对着炭缸猛吹一两分钟，只见柴灰下面的炭火像熔岩一样迅速变红，灰堆里安坐的二三十个鸡蛋很快就冒出了蛋香。

　　烤蛋摊上，她还目睹了高中生们的小秘密：有男生每天都要请某位眉眼清秀的女生吃“两蛋一心”，自己吃最普通的烤鸡蛋，只为能不露声色地陪着她吃。吃完了蛋，两个人就分头骑车回家了，男生并未表白或有任何亲昵举动。女生也心安理得地领受这被照顾的瞬间，听凭无言的默契在两人间轻轻荡漾，像晚风吹出的涟漪。只是，每过大约一周时间，她一定会在齐嫂这里买一板土蛋糕，笑吟吟地往男生自行车篓里一放——沥出的蛋清不能浪费，齐嫂会每天都用炭火的余温把它们都烤成土蛋糕。

　　齐嫂跟女儿说起此事，女儿笑着抬起头来：“成绩好的人都过分理性，考虑未来超过眼前。”

　　齐嫂顺势敲边鼓：“闺女，你是这种人吗？”

　　女儿嗔她：“别套我的话，有动向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不过，比起在校门口等某人，目前，我还是觉得用手电筒照蛋更治愈。”

　　烤蛋能在炭火的围攻下不爆不裂，关键的力气都要花在暗处：在一个窗户挡得严严实实的小黑屋里，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功能，挨个照亮新鲜鸡蛋。鸡蛋层次分明，蛋黄稳稳地居中，不靠任何一侧的蛋壳，更没有杂质和黑点，才能经得住“烤”验。齐嫂女儿说，每天做题做到头昏眼花时，专心致志照几个蛋，是很治愈的：光打过去，鸡蛋整体呈现绚烂的橘红色，蛋黄的轮廓比一轮初升的太阳还清晰，此时，生活中烦闷、压抑就会神奇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