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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敬拓荒者 寻找胡根天

来源:羊城晚报     2022年11月25日        版次:A06    栏目:    作者:朱绍杰、陈晓楠、任海虹、曾睿洁

     抗战时期胡根天在粤北所作的水彩写生

     胡根天《自画像》

     1922年赤社同人合照。前排左起:梅雨天、胡根天,后排左起:梁銮、卢子枢、陈丘山、冯钢百、徐守义

     广州市立美术学校人体写生课现场

  

  文/羊城晚报记者 朱绍杰 陈晓楠 通讯员 任海虹 曾睿洁

  图/受访者提供

  

  上个月,《拓荒者——20世纪广东美术进程中的胡根天》展览(以下简称“《拓荒者》展”)在广东美术馆开幕。这是迄今关于广东近现代美术教育和文博事业的开创者胡根天先生最完整、最系统的一次研究呈现。

  胡根天(1892-1985),广东开平人,民盟成员,曾任第四届广州市政协常委,第五、第六届广州市政协副主席。近代以来,广东美术发展异军突起、独树一帜,作为现代美术教育先行者的胡根天先后创办赤社美术研究会、广州市立美术学校、广州文史夜学院等,桃李遍布画坛,关山月、李桦、吴子复等一众中国现代美术大家正是从这些校门中走出的。在人生的下半场,胡根天在广州文博事业上翻开新的篇章。他先后在广州市博物馆、广州美术馆、广州市文史研究馆担任馆长,为新中国文博事业的开拓作出贡献。

  “从画家、现代美术教育启蒙者,再到文博事业的艺术管理者,胡根天先生总是把国家和人民的需要放在第一位,哪里需要他,他就到哪里去。”广东美术馆馆长王绍强认为,内心的担当与使命感促使胡根天在各个领域都竭尽全力,承担起“拓荒”责任。

  近日,羊城晚报“岭南文史”报道团队与广东美术馆策展团队一道,对照文献资料,实地走访胡老生前工作和生活的故地旧址,在羊城热土上寻找胡根天的拓荒足迹。

  

  以赤鸣其志

  

  “纵横艺事早南天,赤社西风引在前。纪念诞辰师百岁,难忘导向得先贤。”1992年,岭南艺术大家关山月先生在《羊城晚报》刊诗一首,缅怀追忆其艺术与人生的引路人之一——胡根天先生。

  循着诗中所示,羊城晚报记者跟随胡老孙女、《拓荒者》展策展人胡宇清,以广州越秀区广大路与中山四路交界的一家服装店为首站,开始了探寻。这里毗邻人民公园,距离广州市政府所在地仅数百米,处于近代广州的中轴线上。只见一排临街的三层骑楼,小服装店嵌在一楼中部,旁有一扇生锈的铁门可通楼上。铁门边有一块新挂的牌匾,上书“赤社旧址”,落款“2022年7月”,标示出这个地点的历史存在。

  101年前的1921年,胡根天从他的东京留学故友、时任广州市教育局局长许崇清处,领到两个“任务”:成立一个群众性美术团体、创立一间公立美术学校。胡根天之前在东京美术学校西洋画科学习时,和同学联合发起过“中华美术协会”;回国后,昔日同学成了今日同志——同样留学归来的陈丘山、梁銮等人,与胡根天一道,成为华南地区第一个西洋画团体的首批成员。他们自命为“赤社”,以鸣其志:南方属赤,赤表诚挚。

  胡根天青年时面临一个新旧文化更迭的时代。他曾在自传中提到,当时潘达微等主编的《时事画报》与高剑父、高奇峰兄弟主编的《真相画报》对他影响深远,在其内心深处埋下了文化救国的种子。1914年,23岁的胡根天踏上赴日深造之路,随后五年在东京美术学校西洋画科学习,接受完整规范的现代学院教育,为后来兴社、办学打下基础。

  

  “沙漠变绿洲”

  

  追寻的第二站是距离赤社旧址约五百米、位于吉祥路与中山五路交界的人民公园。如今,此间伫立着当代雕塑大家潘鹤、唐大禧的代表作——鲁迅像与“献给为真理而斗争”的猛士像。百年之前,1922年10月,这里是赤社成员创办的华南地区首家公立美术学校——广州市美术学校的校址。

  草创之初,该校位于今日人民公园的东北角,当时仅有茅房数间,由时任广东省省长廖仲恺为之题写校名。一切简陋,但这确是广东现代美术教育的起点。亲任教务主任并代行校长职务的胡根天,参照东京美术学校,在这里确立学制、课程、进度和目标,并聚起了冯钢百、关良、谭华牧、许敦谷、黄君璧、容祖椿等名师。

  “他们经常为赤社和学校的开销奔波。”胡宇清说,她从祖父当时的手稿里读到的不仅有理想,更有现实——为筹措学校每月近千元的开销,这些年轻人捉襟见肘,明码实价出售作品,一点一点筹款。

  更难的是时局。从1922年成立到抗战爆发的1937年停办,学校一共走过16年。任时代风云变幻、战事频仍,胡根天和他的朋友们一起,始终呵护广州市美术学校这棵华南美育的幼苗,学校走出了李桦、吴子复、赖少其等新中国一众美术大家。半个世纪后,历任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主任、中国版画家协会主席的李桦作文回忆,称胡根天为拓荒者,赞他将“一桩伟大的事业开拓出来,使沙漠变成了一片绿洲”。

  

  竹笔出机杼

  

  抗战爆发,胡根天目睹日寇肆虐岭南大地,悲愤填胸。广州沦陷后,他写道:“兴亡共负重天日,生死齐观轻羽翎。欲补金瓯抟烬土,荒垣未许吊流萤。”他和朋友们一起辗转韶关、曲江等地,在粤北建立起战时艺术馆,专职艺术教育与展示。这是抗战时期全国唯一的兼有戏剧、音乐和美术三个学科的艺术学府,后改名为广东省艺术专科学校,著名音乐家马思聪等人曾任教于该校。

  战火中,该校十易其址,办学筚路蓝缕。苦于物资匮乏的师生们先是用柳树枝条烧炭作画,后见漫山遍野的竹子,遂砍竹作笔。展厅里,胡根天当时创作的竹笔画以及日记、手稿、历史照片等文献资料,生动描摹出那一段艰苦历程。

  粤北经历给胡根天留下的,不仅仅是独出机杼的竹笔画。据其子胡楫介绍,1942年至1944年,胡根天还兼任广东省博物馆馆长,跋山涉水,两次到湘桂两省和西江流域征集战时流落民间的国家文物,收获了古物数百件,珍贵图书2000余册。这些国家文物得以重聚,博物馆亦成为战时的“文化后方”。当时,他们举办的展览甚至吸引了数十里之外的瑶山民众前来观看。对于战争而言最为“无用”的文化艺术,担负起凝聚民族意志的职责。

  

  人生下半场

  

  自粤北开启的文博事业,成为胡根天人生下半场的“拓荒阵地”。1949年,胡根天在朋友的引导下,到香港与党组织取得联系,回广州后在文化教育界进行地下工作,迎接广州解放。此后,胡根天的笔名多了一个,即“王山一叟”。有人问他王山在什么地方,他说,那就是广州的越秀山。

  记者一行探访的第三站就是越秀山。只见镇海楼前纪念重修的碑文记述:1950年,胡根天来到越秀山,担任新中国首任广州博物馆馆长。早在1928年,越秀山上镇海楼就经历首次大修,被辟为广州市立博物院。至1950年左右,原馆址镇海楼已然残破,新任馆长胡根天只好以东侧的仲元楼为暂时馆址,开始了越秀山上博物馆的二度创业。

  那时,年过花甲的胡根天一度吃、住、工作都在山上,得名“搏命馆长”,连展柜设计以及展陈说明撰写都亲力亲为。他任职数年间,镇海楼再次完成大修,专门作博物馆用途;文物走向公众,博物馆参观人数超一百万人次;为国藏宝于山,藏品从三千件骤增至近三万件。但在“搏命馆长”笔下,这段历史显得很平淡:“五十年代我因工作关系在山上住了几年,当时我已经六十多岁了。”

  

  再续“王山”缘

  

  在新中国博物馆事业的构建时期,胡根天探索并逐步建立起社会主义新型博物馆的制度和管理体系。1957年,在时任市长朱光的促成下,时年65岁的胡根天再度创业,在镇海楼旁的仲元楼成立了“广州美术馆”,并任广州美术馆首任馆长。在今日仲元楼前,著名雕塑家尹积昌为朱、胡二人所作的雕像历历在目。

  还在广州博物馆任职时,胡根天就注重书画作品收藏,其中包括不少一级文物,如石涛《山水册页》等。到任广州美术馆后,他力邀容庚、商承祚、卢振寰等人组成书画鉴定委员会,努力充实馆藏书画作品。2000年,广州美术馆离开越秀山,在麓湖之畔建成广州艺术博物院,并入列国家重点美术馆和国家一级博物馆。广州艺术博物院(广州美术馆)研究员陈滢说,目前该馆馆藏三万多件文物,其中相当大一部分是在胡老任职期间入藏的。

  就在《拓荒者》大展举办期间,广州博物馆的新址正式公布。这意味着,四年后,广州博物馆的13.5万件藏品将首度“走下越秀山”,实现胡老的夙愿——让藏品为更多人看见;同时,它将与广州艺术博物院(广州美术馆)新址聚首于广州塔南中轴线,再续胡根天老馆长当年奠定的“王山”之缘。

  

  访谈

  

  他为后人提供“从无到有”的范本

  

  王绍强  (广东美术馆馆长)

  

  羊城晚报:胡根天等开创了华南现代美术团体、美术教育的先河,他的艺术及教育理念对我们有何启示?

  王绍强:美术教育和美术组织活动贯穿于胡根天的一生,他先后创办赤社和广州市立美术学校,并在广东省立艺术专科学校等任职,为早期华南地区培养了大批优秀美术人才,构建了近代广东高等美术教育体系。

  胡先生建立了西洋画教学的学科体系,同时也在文章中立场鲜明地强调提高民族自信心,主张弘扬中国传统文化,开创中华民族自己的艺术道路。从根本上来说,先生革新民族文化的诉求,与今天我们对新时代文化进行创新性发展、创造性转化的追求,实为一致。

  羊城晚报:本次展览被认为是广东美术馆“美术史寻踪者”系列之一。为什么这样定位?胡老是怎么“失踪”的?

  王绍强:自《其命惟新——广东美术百年大展》以来,广东美术界开始集中力量推进广东近现代名家个案的梳理和研究。我们发现,广东近现代美术历史上尚有不少有待“寻踪”的个体和美术现象。胡根天先生作为一位开创性人物,其重要性还没有被充分地挖掘和认识。广东近现代美术史有赖于我们共同建构和书写,希望这次的挖掘能为学界带来更多的研究角度。

  羊城晚报:如何评价胡根天先生开创的事业对今天文化发展的意义?

  王绍强:胡根天先生不仅为20世纪的文化转型提供了一个“从无到有”的范本,更为新时代的文化建设提供了一种全局的视野和角度,同时也让人看到作为文化建设者应有的文人精神、奉献精神以及行动力。

  胡根天先生在20世纪前往日本学习西洋画,回国后从美术团体、美术教育到艺术管理等多个领域为广东构建基础。今天同样需要如此的视野、精神和行动力,才可能在新时代铸就广东文化、文艺新高峰,为广东文化建设作出更卓越的贡献。

  

  延伸

  

  广东人掀起中国近代美术“留学潮”

  

  百余年前广东率先“开眼看世界”,早期粤籍艺术家揭开中国近现代美术的“留学潮”序幕,成了如梁启超所言的“新文明之媒、新文明之母”。像李铁夫、冯钢百、关金鳌、余本、胡根天等人,将革新的精神播撒艺苑。李铁夫是目前所知最早赴西方学习油画并造诣深厚的画家,曾得到孙中山先生“东亚画坛巨擘”的赞誉;广东台山人陈锡钧被认为是中国第一代雕塑家,归国后曾任广州市立美术学校及广东省立勷勤大学教授;在古巴学习西画的关墨园,一度因毕业创作名噪全校;被誉为“华人现代主义先驱”的朱沅芷也是最早探索欧美现代艺术、具有国际声誉的华人艺术家。少数粤籍艺术家留在北美或游走在中美两地继续探索,走向了东西融合的多元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