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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视觉中国 |
□王义刚 广州市第二中学教师 《论语》是家喻户晓的经典“老书”,也是常读常新的“不老书”。苏轼诗云:“旧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在我看来,《论语》就是这样一部值得千读百读的书。 初读《论语》,是在初中语文课堂上,印象最深的是开篇那一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但当时只要求默写,我并没怎么深入理解。清人有诗描写村塾儿童读书场景,说“牧童八九纵横坐,‘天地玄黄’喊一年”,回想起来,当时的我跟着老师齐诵《论语》,或许就是这种状态。 再读《论语》,已是十余年后自己做了语文教师时。为了备课,课文里那几个选段早已烂熟于心。批改作业时,看到孩子们写着那些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句子,我仿若时光又回到十几年前,内心仍未感受到学习之乐。 《论语》不该是这样读的。 著名学者钱穆说:“《论语》自西汉以来,为中国识字人一部人人必读书。读《论语》必兼读注。”作为一名高中语文教师,我下定决心,要结合历代名注把《论语》好好通读一遍,我想作为一个读书人,全身心地走进这部中国人的经典。 首先刷新的,是我对一些常见名句的理解。 例如“学而时习之”一章,以前单知道对“学”“时”“习”“朋”等字词历来有不同解释,这次才发现,此章可与后面“为政”篇的“吾十有五而志于学”章联系起来,更全面地解读:学而时习,是孔子十五有志于学时的状态;有朋远来,许是三十而立后学有所成的结果;人不知而不愠,必为五十知天命后才能到达的境界。一连三个反问句,生动概括了孔夫子学而不厌、不断自省的一生。这一章被孔门弟子列于《论语》全书之首,似有提纲挈领的深意,指示后学践行活到老学到老、学用结合、不断提升自我的君子修炼之道。如果形而上之,甚至可以从连续的“不亦说(悦)乎”“不亦乐乎”的陶醉之言中领悟到被李泽厚先生称为“华夏传统的精神核心”的“乐感文化”的美妙呈现。 又如“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一章。以前只觉得这是劝人虚心向学,这次重读,又获得新认识。比如“三”是概指还是确指?宋儒邢昺、朱熹的注里都将“三人”与后面的“善者”“不善者”关联起来,这样看来,“三”似乎可以理解为确指。由此我对全句意思作出大胆推理:凡好学之人,只要与另两人同行,就应留心观察、比较,明辨“善者”与“不善者”,再审视自身,从善而去恶,最终提升修养。而钱穆先生对此章的“新解”,我更受启发,意识到“行”字大有文章:不曰“三人居”,而曰“三人行”,“居”或日常相处,“行”则道途偶值。一对比,孔子那种无时无刻不虚心好学的形象立刻鲜活了。“三人居”好比一个思考的支点,助我见出“三人行”的深意。韩愈《师说》里有“圣人无常师。孔子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贤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则必有我师’”。以后再教孩子们学这篇课文,我又多了一个“设计点”。 《论语》虽是孔门弟子对老师和同门们片言只语的零散记录,但叙述高妙,人物形象呼之欲出。 如“述而”篇,一篇之内就多次记载了孔子的生活习惯:“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子于是日哭,则不歌”——多么仁厚而富于同情心;“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多么热爱且能欣赏雅乐;“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多有生活情趣又博爱;“子与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后和之”——简直是个资深音乐迷,又是个多么“自来熟”的老头儿!对比起来读,更立见孔子的“有所为有所不为”。如刚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三章之后又有“子以四教:文、行、忠、信”。也许在弟子们看来,老师有有言之教,也有不言之教,所以不能只听老师讲了什么,还要揣摩、总结老师从来不讲什么。有这样一群用心的弟子,做老师的成就感大概已油然而生吧? 想到孔子,一般人脑海里浮现的可能多是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长者形象,或者是一个诲人不倦、苦口婆心的老教师形象。可是重读《论语》后,我发现孔子实在是一个懂得“诗意地栖居”的老人家。 “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在弟子眼中,夫子像大树伸直了枝干,又像柔嫩的枝条随风摇曳,容止自然而然,自有一种潇洒姿态。“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轻轻一句夫子自道,便让“浮云”深深植入中华文化的意象基因库,被后世的文人骚客反复吟哦,正如他在河边的一句“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让“流水”润泽了千年中华古诗词。孔子一定是个热爱自然的人,不然怎能从自然的物象中不断破译人生的密码? 重读《论语》,我还发现了培养思辨能力的绝佳教材。 《论语》文辞简约,孔子的话记录详细,对弟子的提问记述相对简略,问话的背景更常常省略,所以有时候即使面对同一个问题,不同的弟子问,孔子给出的答案也截然不同。这给我们的解读带来困难,也带来思辨空间。比如“子见南子”是谈论孔子的为人时绕不开的“尴尬事”。据大儒朱熹的门人林夔孙记载,有人向朱熹问及此事时,朱熹也说“此是圣人出格事,而今莫要理会它”;民国时期,曲阜还因学生上演林语堂的话剧《子见南子》而闹过诉讼风波。初读《论语》时,我对这一章并未特别留意,只当做孔子的一条“花边新闻”轻轻放过去了。这次兼读了朱熹和钱穆的注解后,忽然大受启发。“子见南子,子路不说。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就此条语录而言,有诸多可疑之处:南子以“淫行”出名,孔子一向强调守礼,何以去见她?据朱熹说,这是遵循了“仕于其国,有见其小君之礼”的古礼。学生子路没有好脸色,只需把这一番原委向他解释便是了,可孔子为什么不解释,只是对天发誓说自己没有违礼?钱穆认为,孔子若要解释,势必提及南子的“淫行”,但南子是卫国君夫人,据古礼,“礼,在其国,不非其大夫”,大夫尚且不能非议,对于地位更在大夫之上的南子,孔子如何又能出语非之呢?这样看来,孔老夫子真是个用心良苦的礼教践行者了。岭南先贤陈献章有言:学贵有疑,小疑则小进,大疑则大进。若能都像这样层层追问、抽丝剥茧地细读《论语》,对思辨能力的培养岂不是大有裨益? 意大利作家伊塔洛·卡尔维诺在《为什么读经典》中说:“一部经典作品是一本每次重读都像初读那样带来发现的书。”对我来说,《论语》就是这样一部常读常新的经典之作。经典不厌百回读,今后我还要对它进行更多遍地深入阅读。 (本文获第十五届广东省中小学“暑假读一本好书”活动一等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