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装设计师阳东霖 王莉 摄 |
舞剧《咏春》大量使用香云纱作为服装面料 |
五彩斑斓的“黑” |
片场故事是舞剧《咏春》的一条主线 |
舞剧《杜甫》 |
舞剧《只此青绿》 |
羊城晚报记者 王莉 2021年,讲述传世名画《千里江山图》创作历程的舞蹈诗剧《只此青绿》凭借极具中国传统美学的意蕴征服了观众,登上《国家宝藏·展演季》首期和B站“最美的夜”跨年晚会,并于中央广播电视总台《2022年春节联欢晚会》惊艳亮相、火爆出圈,每逢巡演必一票难求。 《只此青绿》给人的第一个记忆点,非舞者的青绿霓裳莫属,青和绿这两种颜色因为这部剧的加成更添文化韵味。在该剧的服装设计阳东霖看来,青配绿不只是在还原宋代的一草一木,或者一个衣袖裙摆,而是创作者把对于宋代文化以及《千里江山图》的理解,幻化到了舞者身上,形成了全新的艺术风格。 3月4日,由《只此青绿》的编导韩真、周莉亚再度联手打造的舞剧《咏春》自深圳开启全国首轮巡演,阳东霖仍然负责这部舞剧的服装设计。这一次,他选择了黑色作为主色调,并运用岭南地区特有的香云纱面料,结合演员的表演、舞美的配合,让这个“黑”变得五彩斑斓。 近日,羊城晚报记者独家对话阳东霖,听他讲述戏剧服饰对传统文化的当代表达。 风格交织变换 有联系有区别 舞剧《咏春》是舞坛“双子星”韩真、周莉亚在《只此青绿》后的又一部力作,取材自岭南,由深圳歌剧舞剧院创排演出。舞剧以叶问为精神核心,讲述了一个在咏春题材电影拍摄片场中发生的故事。全剧跨越了近半个世纪的时空,采用双线叙事:电影中,叶问赴香港打拼,怀抱“咏春堂”牌匾踏入群雄林立的武馆街,只为给咏春开一扇门;戏外,深圳的《咏春》剧组,众人同样怀抱梦想,为了追寻心目中的英雄而拍了《咏春》这么一部电影。 这样的设定,给服装设计带来了难题:故事跨越两个时代的两个城市,服装的视觉呈现上如何做到既符合设定又能统一风格? 羊城晚报:《咏春》戏服的设计思路是怎样的? 阳东霖:舞剧《咏春》是我跟韩真、周莉亚两位导演的第四次合作。之前合作的作品,《只此青绿》以宋代为主,《杜甫》以唐代为主,《永不消逝的电波》是1942年上海解放之前那段历史时期。这次的《咏春》是我们没有接触过的时代和地域,它要讲述的是上世纪50年代的香港以及90年代的深圳。所以在整部戏中,我们其实是在这两个时空之间不停地切换和穿梭。 从服饰上来说,我们既要做出上世纪50年代香港的复古感,也要强调90年代这群电影制作人的时代感,相当于一部剧里我们会呈现出两种风格。这两种风格怎么样交织变化,让它们既相互联系又相互区别,是我们在整个创作过程中着重思考的问题。 羊城晚报:《只此青绿》非常受观众的喜爱,这对创作《咏春》有什么影响? 阳东霖:《只此青绿》之后,大家会对《咏春》有很高的期待,这样的期待往往会给我们带来很大的压力。我们既要区别于自己以前的作品,又要区别于别人已有的作品,创作就会显得尤为艰难。但越艰难反而越有趣,因为它是未知的,你不知道它会形成一个什么样的风格。《咏春》跟《只此青绿》《杜甫》《永不消逝的电波》都不一样,是一个全新的艺术风格呈现。 羊城晚报:创作过程中有哪些困难? 阳东霖:从最早拿到这个项目的本子,一直到最后呈现,经历了将近一年的时间。这中间经历了各种各样不可控的情况,比如因为疫情,我们前期只能在线上进行创作的沟通和碰撞,这对于整体剧目的编排创作都会有影响,整个过程我们一直是很焦灼的。这是我有史以来做过的唯一一部都快要进剧场了、但是所有主创还没有面对面碰过的剧。 用色克制隐忍 用料大胆创新 双线叙事之外,《咏春》还容纳了双非遗——咏春拳与香云纱,前者承载了故事的主题,后者则是将视觉呈现的一部分,恰到好处地融入剧情与舞台表现中。 作为岭南地区的一种古老的染色面料,香云纱的珍贵之处在于它流传了数百年的传统手工工艺,以丝绸为胚,用植物和矿物染整,非常昂贵,被称作面料中的“软黄金”。张爱玲在其成名作《沉香屑》中提到的“那人的背影,月光下看得分明,穿着白夏布衫子,黑香云纱大脚裤”,描写的服饰正是岭南独有的香云纱。2008年,香云纱染整技艺入选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在舞剧《咏春》中,香云纱不仅被用在人物服饰的制作中,其制作过程也被艺术化地写进了剧情中,舞者们穿着柔滑的香云纱,翩然舞出了传统非遗技艺的万般风情。 羊城晚报:香云纱面料造价不菲,为什么会想到用它来做戏服? 阳东霖:香云纱在面料市场上被称为“软黄金”,因为它是纯手工制作工艺,要经过多次的晾晒、晕染,才能形成最后的样子,而且它本身面料以真丝为主,所以造价会很高。 香云纱是很多广东人熟悉的织物,是岭南地区特有的面料。这样独特的面料,如果不在广东的戏里用,还能在什么时候用呢?我觉得《咏春》是一个很好的契机,能够将香云纱面料大面积使用在舞台上,展现这种面料的美和它所代表的岭南文化。 创作过程中,导演带着团队去佛山采风,去看香云纱的制作。这次我们用的所有面料都来自广东,是深圳本地一个香云纱服装设计品牌给我们提供了最原汁原味的香云纱服饰。与此同时,我们也把香云纱的制作过程放到了舞台上,通过一段女子群舞来艺术化呈现这国家级非遗制作工艺。 羊城晚报:同一款面料是如何应用在不同人物身上的? 阳东霖:比如剧中有一群生活在香港的“七十二家房客”,他们充满了烟火气,有卖咸鱼的、有杀猪的、有包租婆、有理发师,他们来自于城市的各个阶层,形成了那个年代香港的众生相。在设计这些人物的服装时,我们去查阅了大量上世纪50年代香港服饰的用色和配色,包括当年的建筑、店铺和招牌的设计风格。 我们发现那些配色极具港风,比如用墨绿色配赭红色,它很鲜艳,但同时这种鲜艳经过了风吹日晒以后,又呈现出一种时代的沉淀感。我们把这样的配色运用到这一组人物身上,形成了一种属于那个时代香港的独特韵味。同时,这20多个角色,每个人的衣服又都是不一样的,按照他们各自的角色设定进行定制设计,这在传统舞剧中也是不多见的。一般群像舞蹈都是一带而过的,但这次的“七十二家房客”,代表了生活在这个城市里为自己梦想而打拼的人们。这也是《咏春》这部剧要讲述的,不一定站在光里的那一个才是英雄,致敬每一个平凡人。 羊城晚报:《咏春》里的戏服很多都是黑色,为什么会这样设计? 阳东霖:《只此青绿》之后,青和绿这两个颜色所带来的视觉震撼,已经很深入人心了。在做《咏春》的服装设计时,我们也想过要用什么样的颜色。像红色、蓝色或者其他鲜艳的颜色,我觉得不太符合这个剧,我们要传达出一种武术的特质,所以这次大量用了黑色。对于中国武学来说,它是一个很坚韧的颜色,对于剧中所呈现的叶问这个角色来说,也是一个很适合他的颜色,内敛、低调、隐忍。 叶问和各宗师门派的人,他们所穿的香云纱主要是黑色,但叶问身上的香云纱会更加有挺阔感和抖动感。他在完成一招一式的时候,服饰也能够随着他的动作而变化。有一场是各宗师门派的宗师去踢馆的戏,同样都是黑色,但你会发现这些“黑”又是五彩斑斓的,我们通过剪裁、搭配,通过演员的表演、舞美的配合,打造了一种深浅变换的层次感,呈现出了不一样的视觉效果。 这次我们是在克制和隐忍地使用颜色——并不是只有越鲜艳的颜色才越能让人记住,恰到好处的使用,黑也能够形成一种独特的风格。 羊城晚报:剧中还有旗袍的呈现,跟我们以往见过的旗袍有什么不同? 阳东霖:在做《永不消逝的电波》时,我们已经将丝绒旗袍做到了极致,那是上海旗袍的一种风格,代表海派文化。但是在《咏春》里,同样是旗袍,我们把它改良得更具地域性,更有岭南风格。 什么叫岭南风格?这里天气炎热,经常下雨,所以她们的旗袍不会像海派旗袍一样收腰身、华丽,因为我们要表现的那一段戏是女子在田间地头劳作的场景,所以她们的服饰需要宽松一些,而且它的颜色用到了香云纱的本色——赭红色,呈现另外一种独特的中国式审美。 既要美学表达 也有戏剧认知 对于戏剧服饰的设计师来说,要设计出贴合人物、剧情的服装,就要对戏剧的表达有深入的研究。《只此青绿》里,青和绿的色彩搭配让宋代雅俗共赏的文化气质跃然纸上;《杜甫》里,华丽的裙摆映衬着丽人们的曼妙身姿,似纸张般的面料又暗含着被时代裹挟的宿命感——杜甫所处的时代,盛世唐朝终将迎来落幕;《咏春》里,低调又独特的黑色香云纱,衬托了以一代武学宗师为代表的“中国英雄”形象。 羊城晚报:每做一部戏都要研究一段历史,对于你来说是怎样的感受? 阳东霖:做《只此青绿》的时候,我们从《千里江山图》里寻找灵感,通过颜色的晕染提纯,让青和绿搭配在舞者身上,同时选取传统的苎麻面料,近看这个面料本身就像千里沟壑一般有深有浅,延伸的裙摆设计又让舞者在一字排开的时候像层峦叠嶂的山峰一样,如此去呈现宋代的内敛和清秀风格。 来到《杜甫》的创作,我们放弃了传统的丝绸,而是用了类似于纸张的一种面料。它很轻盈,穿着它的丽人们十分美丽,但同时它的轻盈也让丽人们显得脆弱易碎,贴合杜甫创作《丽人行》这首诗的时代背景。他在写这首诗的时候,正值安史之乱前夕,虽然诗描绘了一群丽人在江边游玩的美好场景,但其实他想引发的,是人们对于“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思考。 做《咏春》的时候,近现代的设定可能发挥的空间相对会小,但正是发挥空间有限,才会让我们的创作变得更有趣,要通过更深入的探索来挖掘无限的创作可能性。其实每一次创作对于我来说都是一次探险,这也是艺术创作有趣的地方。我们研究宋,研究唐,研究民国,不敢说研究得有多深,但至少找到了我们想要表达的东西,并最终呈现到观众面前。 羊城晚报:前段时间巴黎时装周备受关注,时装设计追求时尚潮流,你做的戏剧服饰是怎样的情况? 阳东霖:戏剧服饰是为特定的时代、特定的人物去设计服装。舞台上的服装是超越了遮羞、保暖等这些功能的,而是要通过服饰传达给观众一个信念。比如衣服的颜色,可能会跟人物的性格有关系,红色代表热烈,绿色代表清雅,等等。戏剧服饰,既要在美学上有把握,也要在戏剧上有所认知。在舞剧里,我们要传达的是一种情绪,很多时候它是一个意象化的处理,所以服饰上也会是意象化的。除了好看,还要让演员穿上之后能相信自己就是剧中人,让走进剧场的观众知道他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羊城晚报:服装作为一种文化表达的载体,有什么优势? 阳东霖:其实我一直觉得服装是穿在身上的文化,它见证了我们人类从猿人时期一直到现代的进程,尤其是在中国。中华五千年传统文化源远流长,服饰文化也是极具特点的,虽然一直在变,但万变不离其宗。服饰不仅仅起到功能性的作用,在后人看来,它承载了那个时代人类对于文化的记忆和传承。 羊城晚报:你觉得当代年轻人对传统文化的认知处于一个什么样的状态? 阳东霖:我发现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喜欢中国传统文化了,文化认同和文化自信已经融入生活的方方面面。大家会穿上宋式服饰走进剧场看《只此青绿》,穿上唐式服饰去看《杜甫》,说明大家已经对中国传统文化有很深的认同感,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现象。华夏五千年的灿烂文化,我觉得它不应该仅仅存在于历史里,也应该融入大家的生活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