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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人家乡茶

来源:羊城晚报     2023年03月14日        版次:A14    栏目:    作者:朱小平

  □朱小平

  

  家乡人生性热情好客,来者皆是客。进屋落座先请喝茶。小时候常喝的茶,是渔村人俗称的“粗茶”。几片枯梨树叶扔进煮饭用的大铁锅,舀几瓢清澈的湖水,煮至沸腾,灌入包壶冷却后,倒在碗内,端起咕噜咕噜大口喝,止渴生津。

  那梨树叶的味道,没有茶叶的苦涩与回甘,却有茶的色和香。熬煮后的梨树叶,依旧如干枯时大小,只是不再漂浮水面。它渐渐变得温软,反而不易糜碎,然后慢慢沉潜水底。所以,当包壶内嘴流出或流不出梨树叶时,就表示茶水快见底了。奶奶便又开始洗锅生火烧茶了。

  那盛茶水的包壶,长得很像瓦缸酒坛,外表光滑内壁粗糙,两头小腰间圆鼓,搭碗遮灰的壶口外沿,多长了两个提耳和一只斜溜长嘴。我急着去捕知了玩耍,听见爷爷在“双抢”稻田里喊我送茶,抱起半包壶热茶就冲出灶门,想着尽快完成任务。没走几步,肚子烫得火燎火烧,我放下包壶,摇了半壶凉井水灌满,热量迅速散去。自以为闷了一葫芦的智谋,可以流露出来了,哪知倒入爷爷白瓷碗的茶,成了淡墨水。他也许是太信任我了,也许是流失了太多汗水太干渴了,来不及细察茶碗,仰头一口,瞬间吐出满嘴地下井水的铁腥味:“小丫头,待人的茶酒,都掺不得假,就像田土里不浇灌真实的汗水,长不出好庄稼。”

  这之后,我不去捕知了玩了,开始学着帮奶奶添柴观火、听水响烧茶。奶奶告诉我:开水不响,响水未开。凡事不能急于求成,奶奶一年四季的茶水烧不停,我哪能有空闲去想“求成”?再说这成功之路,有时也靠碰运气,在你迷失的路途,看能否碰到,愿意指引你回归正道的贵人。

  过路问路的陌生人,羞涩着不肯进屋,奶奶都要拉到台阶递上一碗茶。多年以后,我读苏东坡词《浣溪沙·簌簌衣巾落枣花》,猜想他当年喝醉酒后,路长日高人渴漫思茶,在徐州那户“野人家”喝到的茶,是否就是喝的类似我家乡的梨树叶茶?这种茶制作简易,又不费钱费力,旧时普通百姓人家常喝。早先的渔村,家家户户都会煮。

  我的家乡,还有一种地方特色茶——芝麻豆子姜盐茶。炒熟的白芝麻黄豆子、腌过盐的干老姜、绿茶叶,合一起,冲入新出锅的沸水,泡在收口碗中片刻,一口气吹拂掉袅袅升腾的热气,碗面清晰呈现一幅圆满的茶水彩画:黄的光明、白的纯洁、绿的活力。我每回喝姜盐茶,定要用一个比碗的容量还大的搪瓷缸,喝掉姜的辣盐的咸,最后还要将把缸倒扣在嘴鼻上,缸底那丁点芝麻豆子香气也跑不掉。

  节日里或遇上有重要客人来时,家乡人则煮蛋茶招待。平时家里母鸡下的蛋,自己不舍得吃,凑在一起等待贵客。蛋茶有讲究,比如煮荷包蛋茶,蛋数只能为单,一个显得主家小气,二个忌讳双数,三个正好饱,五个会吃得太撑。

  我问过奶奶:“为什么一定要是单数?”

  她讲荷包蛋茶,是老中医开的补品处方。处方在我们当地又称“单方”。“独一无二”,既体现了主家对客人的重视,同时还让客人感受到自己的珍贵和主家的大方慷慨,独一举而三得。一碗荷包蛋茶,包含着身体与精神的两层营养。

  我最爱的,还是家乡的甜酒冲蛋茶。甜酒的糖味,加上丝滑的蛋花,再配上红枣枸杞的鲜色诱惑,简直叫我管不住嘴。奶奶忘了提醒我不要贪婪,竟把她的那一碗也省给我喝了。结果我真的喝醉了,浑身灼热难耐,头晕脑胀,迷迷糊糊搞不清方向,跌跌撞撞偏离了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