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雷 此刻窗外的柳树新绿绰约,已是2023年清明时节。偶然发现,去年的栀子花盆中有了一个小小的花苞。 2022年12月31日,父亲离我而去。爸爸生病痛苦时,最爱栀子花。他说“好香呀”时表情轻松,病痛仿佛在那一刻消失。我的童年在武汉,那时的夏天,屋子的周围满是这种花,父亲年轻时很喜欢练习油画,他说是怡情的一种方式。武汉的夏天潮湿而闷热,爸爸画画时的油彩味道缠绕着栀子花香,以至于离开武汉后,每个初夏来临,我都会在黄昏时隐隐约约捕捉到这种特有的气息。但爸爸生病后,我再也没有了这种嗅觉。 去年的整个夏天我都在寻找新鲜的栀子花。后来嫌南方买的鲜花时间太短,便买了开满花苞的盆栽回家,希望爸爸床边时刻都有鲜花绽放。可是,夏天还没结束,花都凋谢了。 阳光下的窗台,这孤独的花苞藏在一角,静悄悄地越过了冬季。可是,爸爸再也等不到它的绽放。 年轻时的我向往云游天下,大学毕业觉得离开北京离开父母是一种人生的开拓与精彩,在离开父母的那些岁月,幸好他们还没有老去。记得有次王学泰先生和我聊天时说:“你爸爸感叹时间过得真快呀,他说有时记忆还停留在你出生时,从医生手里接过来胖乎乎的样子,怎么一下子变成了大人。”说完,嘿嘿笑了。2018年参加王学泰先生追悼会,见到他的女儿,王先生慈祥天真的表情如在眼前,思之潸然。 父亲于我首先是人生的导师。记得年轻时陪爸爸去集市买水果,我和周围人一样挑三拣四,结账时爸爸把我选挑的东西全部放回原处,让摊主随意拿给我,不许我还价。回来的路上父亲一直唠叨,不要和做小生意的人计较金钱,他们的生活是最不易的,你能吃多大亏?而对于他们可能是一天的口粮。一直到他病重,他自己无法进食,他还问照顾他的护工:“今天雷雷做的饭还合口味吗?” 年轻时的我非常幸福,即使在天边海角也觉得没有关系,和父母的联系只是电话、通信,有时信也不想写,生日时会收到爸爸寄来的相册本,上面写着“爱女雷雷生日快乐”,爸爸希望我把美丽都收集起来,这样的无忧无虑因为弟弟的去世戛然而止。 弟弟走时,我还年轻,但是直到我自己为人母,才知道这对于我父母是多么巨大的灾难,这种痛苦也让我的母亲过早离开了我们。当时,父母正在日本,父亲为了不让母亲知道这个消息,瞒着母亲,强颜欢笑。他回忆说,得知弟弟去世的消息正值日本七夕,也正是日本传统花火大赏节,母亲一定要去看,当夜晚花火璀璨于天空,他看着母亲的背影,悄悄流泪。父亲从此不再看烟花。 以后的生活有时遇到不顺心的事和人,和父亲聊起,父亲常常说:“这种痛苦能比得上我们家的生离死别吗?”这样的一句话让很多无聊的事和人显得毫无意义。 正因为经历了人生的跌宕起伏,父亲才会遵从自己的内心,淡然处之。2010年陈毓罴先生病重入院,父亲去301医院探望。回来时他表情沉重,告诉我陈先生病情很重。他接着说:“病情很重,医生不让进食,陈先生很渴,但是他还笑着说,不喝就不喝吧,我可以望梅止渴。”因为当时陈先生的女儿正隔着病房的玻璃看着陈先生,她的名字叫冰梅。父亲模仿陈先生的样子,指着我说“望梅止渴”。陈先生面临生死时还这样豁达坦然,父亲说这是了不起的,你要记住。“望梅止渴”从此深深镶嵌于记忆之中。 父亲去世前两天,我在急救室门口时时趁医生开门的瞬间,希望看到他,但是我只能远远看到他的病床。在拥挤的门口,爸爸的目光不知能否穿越那些嘈杂和涌动的人影看到我……这是父亲离去后我一直无法释怀的心结,无数个辗转难眠的时刻,爸爸模仿陈先生的样子会映现眼前,仿佛夜航船上的那缕光照。 父亲常常说,比起学问来,人的品格和心性更为重要,学术研究的过程也是重塑心灵的过程。父亲的《中国小说源流论》再版时,编辑曾诚兄约父亲写再版前言,父亲写好后,我说怎么这么短呀,现在流行写长的,父亲非常生气,说希望你不要被喧嚣和浮躁的所谓潮流所迷惑,然后让我再去好好读读《聊斋志异》,体味一下其中的言近而旨远。 我仔细再读这个前言,才知道自己的浅薄与无知。父亲的“前言”不到1000字,但是讨论了古代小说史上三个重要的问题,在前言中明确而清晰地修正自己以前的论点,毫不遮掩,言简意赅,我想这种澄明之境正是源于父亲这一代学者对学术的敬畏。 父亲的学术起步于20世纪80年代。2014年黄霖先生组织了曾活跃于80年代像父亲这一辈的学者去上海开会座谈,之后出版了《我们起跑在20世纪80年代》。那年的上海之行,父亲非常开心,我接他回来的路上,他一直向我讲起开会的情形、各位先生的状况,就像小孩子见到自己的好朋友向家长炫耀相聚时的快乐时光。只是回到家,开灯看到窗外的黄昏,他才说,我们老了。父亲在他生前的最后一部著作《中国小说发展史》中写道:“对于小说发展的许多问题和对于小说具体作品的思想艺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看法,史贵实、贵尽,而实与尽永无止境”。也许正是父亲这一代学者永无止境的追求,我们方可领略学术史进程中的吉光片羽。 点点滴滴,无法回望。至今不忍打开父亲的书桌抽屉,父亲书桌玻璃板下压着一张纸片,是我儿子刚会写字时的作文《我的外公》,歪歪扭扭写着:“我外公有着葡萄一样大大的眼睛,我长大要做外公那样的人,要做美味给外公吃。”其实父亲眼睛不大,只是有着他那个时代的文人特有的气质,在自我的精神家园里生活得怡然而单纯。 孩子已经长大了,外公却已经尝不到他做的美味。希望他能做外公那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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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父亲石昌渝
来源:羊城晚报
2023年04月05日
版次:A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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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石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