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美国] 深秋的午后,一位在广州住了三十多年的乡亲领着我和妻子闲逛。我说我要去大德路,因为20世纪60、70年代,我从乡下来这里,必投奔其中一栋铺子三楼的一个房间,那里住着我叔父一家。旧广州的微观,于我就是这极普通的一隅。去国大半生,叔父早已去世,婶母和她的女儿一家搬进东校场附近的新公寓,可是我常常想起大德路。不久前,婶母的女儿锦芳告诉我,他们租住过三十多年的楼宇还在。 那好,我们去寻找故地。进了大德路,一切都陌生。一下子就走到尽头,比较印象中的旧街,参照物荡然无存。失望地离开,折回解放中路,发现方向错了。穿过大街,回到大德路另一段。渐渐地,走出感觉了。尽管从前冷冷清清的骑楼,空荡荡的人行道,如今遍布摊档和门市部,但从一栋庞然大物可追溯到它的前身——机电局大院。往前,排着三栋三层高的铺子。从前,外墙是俗称为“石屎”的水泥批荡,一派黑中带青的色调,如今刷为白色。夹在招牌、橱窗以及螺丝、水管、刀具、模具摊档中间的水泥楼梯,是不是昔年我托着自行车上下过无数次的?难以确认。骑楼下徘徊,想找人问问,好几个擦肩而过,可是,不知如何开口…… “就是这里!”妻子站在一条巷子和大德路的交界处,大声说。我精神一振,问她凭什么这么肯定。妻子和这地方的渊源不深,我们结婚以后她只来过几次,我却是从少年时代起就和它结缘的。妻子的回答是:一个小女孩曾站在这里,仰头高叫“刘锦芳!”——刘锦芳,是我叔婶的独女,当年才上小学,在巷口高叫的女孩是她的同学,要和她结伴上学。这一声呼唤,穿过悠远的岁月,经我妻子之口复制。妻子继续说,地下的话音刚落,稚气的刘锦芳在三楼回一声“来啦”背起书包,兴冲冲下楼去,手里拿着一个妈妈塞给她的面包。这场面,妻子不但目击,还从窗口探头,看了看巷口的小女孩。她是谁?也许只有如今女儿也上了大二的堂妹刘锦芳记得。可是,和我们这些乡下来客漠不相关的一声,老妻依然模拟得无比生动。 就这般,神经打一个激灵,“昨天”复活! 那是60年代末期。我在这铺子三楼的前房住了一个多月。这是第二次在广州长住。前一次是上初二那年的暑假,叔父在越秀区文化馆供职,住在馆内。我在乒乓球室睡球台。一位馆员的儿子陪我玩耍,送上一句现编的童谣:“台山仔,抬棺材。”印象最深刻的,是城里没有蚊子。在家乡,这季节的蚊阵在身上制造无数红斑点。 这一次,为城里人的“闪功”叹为观止。三楼的过道阔只三四尺,靠墙放一排自行车或杂物。两个人相遇,须有一个退后,或缩进旁边的房间。这可是“要冲”,住客数十,老少咸集。主妇口叼烟卷,双手提着一个瓦煲,一路吆喝“滚水,行开”从厨房的最黑处跃出。赶着上学的孩子狼奔豕突,居然没听说过有人被撞倒。 厨房里,一户一个炉子,烧的是蜂窝煤。15瓦的灯泡被烟熏黑,光线黯淡。每天各做各的三餐,早上是白粥加买回来的油条。午餐和晚餐,七八个铁锅爆炒,锅勺碰撞,水喉下洗菜,砧板上切肉,幸亏掺和杂沓的说笑声,不然,听来与战场无异。红烧肉的浓香、葱蒜味、西洋菜汤味、鱼腥味,被蜂窝煤完全燃烧时的辛辣味贯穿。逢节庆,巧手主妇在这里整出八个荤菜,走出来,颊下轻敷一层黑粉,那是煤灰。菜做完,所有炊具和食物搬进房间。 无论人口多少,每个住户一个单房,大小有别,面积都不到20平米。幸亏天花板很高,聪明人从乡下弄来杉木和木板,加建阁楼,作为卧室。每户之间只隔一道杉皮做的薄墙,高不到两米。声音相闻,无所谓隐私。叔父一家住靠阳台的前房,是所有住客眼红的“光猛”之地。贴邻是鞋匠老于一家,夫妻加上严肃的长女和三个被妈妈骂为“生虱马骝”的顽皮弟弟。老于的另一边,住着在永汉北路一家商店当店员的夫妇和一个女儿,永远是静悄悄的。厨房旁边,有一个小房,主人是独居一辈子的陈小姐,和两只从来不叫的猫。门永远紧闭,怪不得我不知道有人住。连楼梯上方的空档,也是住房,不足五平米,住着教育局科员郑先生,女朋友鬼祟地来过夜,邻居们装作不知道。郑先生爱向我这个土包子谈哲学。 我最爱的是阳台。不管天气多热,长风从这里灌入,暑气尽消。伏在栏杆的“石米”上鸟瞰,市井人生在路面。叔父在阳台一侧,盖了一个占地一平米的“杂物房”,以沥青纸为顶,厚纸板为墙,用来放藏书。我倚栏读《鲁迅全集》入了迷,被叔父看到,他说,你搬回乡下好了,那是十卷精装本。 对了,刘锦芳当年就是从阳台上现身,回应巷子口的呼唤的。我对老妻说,没错!抬头看,叔父当年在阳台上搭的违建,早已消失,换上双层玻璃窗。 当然,那房间无权进入,从各个方向饱看一遍,还与妻子讨论:去国前一家四口一起来省城,投宿于此,床放在哪里,都记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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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省城
来源:羊城晚报
2023年05月11日
版次:A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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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荒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