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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温情与敬意
照历史之明镜

来源:羊城晚报     2023年05月13日        版次:A05    栏目:一周漫评    作者:谢杨柳

  1894年11月24日,李鸿章忐忑不安地阅览丁汝昌的电报。当看到“除死守外无别策”“惟有船没人尽而已”等字眼时,他或许会在惊惶战栗之余,蓦然想起半个世纪前赴京赶考时立下的少年壮志——“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如今山河破碎、人物俱非,“封侯”已无足道,“著史”则不可想。

  这一历史悲观,首先在丁汝昌身上应验。

  甲午战争后,自杀殉国的丁汝昌得到“勿庸议恤”的“哀荣”,棺柩被捆上铜箍并涂抹黑漆以示“戴罪”,直至1910年才获清廷平反。然而吊诡的是,就在解除“戴罪铜箍”一百多年后,丁汝昌的“定论之棺”又被涂上“降敌黑漆”——某出版社“写给孩子看的”历史读物中,竟赫然出现一幅“丁汝昌投降图”。

  历史常论常新,盖棺未必定论。但关于丁汝昌,论者普遍承认其民族大义。毕竟,在那些万马齐喑、黑暗沉闷的帝国末日,丁汝昌的取义成仁实属可贵,如同在一首悲怆苍凉的琵琶曲中,忽然迸出一段“铁骑突出刀枪鸣”,令人不禁扼腕浩叹、青衫尽湿。

  面对新闻旧史,“李鸿章之问”显得更加意味深长。一万年来谁著史?这便不再是发自内心的张扬自诩,而是面向历史的严肃拷问。

  陈寅恪评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时,曾提出“凡著中国古代哲学史者,其对于古人之学说,应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笔”。所谓“了解之同情”,要求作者不应居高临下、据今观古,而应如艺术家欣赏古画一般“神游冥想”,与古人“处于同一境界”,才有可能真正还原古人的思想精髓与学说真相。

  哲学如此,历史亦然。

  辛亥革命之际,太原新军冲入山西巡抚衙门,枪杀巡抚陆钟琪。其子陆光熙作为进步青年,原本正在劝说父亲投身革命,此时盛怒之下,开枪向杀父之人复仇。大义与亲情、革命与人伦,在铁血战火中碰撞出惨烈的悲情。这份悲情,若不以“了解之同情”视之,则极容易演变为旁观者视角的冷漠与苛责。

  在历史论坛稍作浏览,便能发现这种冷漠与苛责的泛滥。比如,抗金的岳飞算不算爱国将军,抗蒙的于谦算不算民族英雄,战败的丁汝昌算不算正面人物……这类站在历史制高点上作出的泯灭精神事实的价值判断,某种程度上近乎“耍流氓”。很显然,上述出版社便陷入了这一“流氓视角”。

  对异代人物须有“了解之同情”,对宏观历史则须有“温情与敬意”。

  钱穆在《国史大纲》中曾提到:“所谓对其本国以往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种对其本国以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怀有“温情与敬意”者,既要抗拒“视本国历史无一点价值”的虚无主义,又要避免将一切问题推诸古人的历史进化论。总之,在钱穆看来,必先尊重历史才能正视现实。

  被誉为“南美洲鲁迅”的乌拉圭作家爱德华多·加莱亚诺,少年时代曾遇一问题——谁是第一个同时看见太平洋和大西洋的人?听到老师准备好的标准答案——登上巴拿马某座山峰的西班牙殖民者巴尔博亚,加莱亚诺当场反问:“当时的印第安人都是瞎子吗?”

  这一反问,开启了加莱亚诺的毕生写作主题——颠覆西方中心论的荒谬与浅薄,传播本土历史观的“温情与敬意”。有趣的是,他最负盛名的代表作名为《镜子:照出你看不见的世界史》,其主题与中国史学传统中的“以史为镜”若合符节,共同构成一组古今映照、东西借鉴的文化隐喻。

  面对历史之镜,上述出版社是时候自照反思一下了。当然,我们每个人也当在这面镜前,以“了解之同情”时常拂拭,以“温情与敬意”殷勤自照。正如钱穆所言:对本国历史无知者,“最多只算一有知识的人,不能算一有知识的国民。”

  

  谢杨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