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美国] “噫!微斯人,吾谁与归?”上中学时背熟的《岳阳楼记》,文末这一句是我在茶楼里哼出来的。在座的都没注意。 我绝无澄清天下之志,“归”于我,是回童年的台山小镇去,“斯人”是联袂而行的人,貌似轻而易举。小镇在家乡北部,从此刻所在的C城出发,高速公路直达,车程为一小时多一点。 “斯人”的候选人都在座——从小一起玩耍,黄昏在街头表演“三英战吕布”,打坏了好几根用甘蔗和扁担做的冷兵器。他们一边吃糯米鸡,一边兴高采烈地讨论:小镇内有一铺子,招牌叫“南光”,卖的是百货还是单一的鞋子?我插嘴:南光的老板姓廖,儿子是我们的父执辈,在邻县当中学的教导主任,把大女儿带在身边。1968年秋天,上高二的大女儿宜黛,在本县二中上初一的宜笑都回到小镇。还记得,19岁的宜黛刚刚回来时,开平口音浓郁,后来变回来了。 七年前的2016年,木和伟已与我回去过一次,三老在空荡荡的残旧大街上晃悠,指点半个世纪前的遗迹。1968年我写在柱子上的标语和诗词都湮灭了,只遇到一位勉强和过去搭界的老年人,他父亲原叔是阉鸡专家。脑海里浮现“阉鸡原”出神入化的手术刀,以不锈钢丝做的索子从鸡屁股附近吊出来的“鸡子”;他更拿手的是阉小猪,一刀下去,凄厉无比的嗷叫足以穿透半个世纪的风云。 三个老气横秋的“水步仔”还去各自的“家”前凭吊。木家的铺子在世本街,如今已接近倾圮,门板只消用手一拨,就可进入。里面是何等丰厚的回忆。我和他躺在木板床上,他讲古,那是从澳门六村电台听来的红尘故事。伟家的老铺还在,颓败不堪,已不能住人。我家的铺子,在丁字街的中心点附近,窗户的玻璃掉了一半。钥匙可能在婶母或二弟手里,但即使在我手头也不敢进去。二楼朽坏的木桁和阁板,怕踩一脚就是一个窟窿。 那一次,大而化之的浏览,并没有丝丝入扣地体悟童年的况味,务必再去一次乃至多次,且在夜晚。我要骑在石桥的栏杆上,听疍家船妇撑篙的水声,听在单车站当搬运工的荣叔,迎着晚风吟哦《王大儒供状》:“二月芳辰,桃花映人面而俱红,柳絮牵娥眉而共翠……”标准的乡音,摇曳而悠长;还要坐在水埠头的石阶,让青苔粘满屁股。秋天水枯,欲濯我足,恐怕要从石阶下到泥泞中,碍难实行。但小伙伴在这里以苍蝇为饵,钓上来的一条条银光耀眼的“水面鱼”,是看得见的。五十步开外,就是我钓虾的地盘。用水麻竿做的浮标,被贪婪的虾公拽着,逆水而行,我必发出“开身啰”的豪语。“开身”是侨乡方言,指花尾渡解缆启航。更多的“开身”,是端午节放进洪涝里的螃蟹壳,它将直奔大江大海。 于是,我在给大家夹上干炒牛河的间隙,向木和伟提出:有没有兴趣在水步的旅馆住一宿,吃过驰名中外的“黄鳝饭”,便可在大街小巷信步而行。横水河畔的老榕树还在,我们在树下乘凉,瞅准女孩子蹲在埠头洗衣服的时机,在旁边跳水,溅她一身,然后潜在水下,她要骂“死鬼”却找不到肇事者。“讲古佬”陈池讲“薛仁贵征东”的茶楼还在,那时拿不出五分钱买门票,趴在窗下偷听,如今,该能听到他手拿纸扇猛一拍的回声。故人大抵难以遇到了,上次见到的“阉二代”未必依然坐在门外的“懒佬椅”上等候归人。 他们都没吱声。我问坐左侧的伟,他看了老妻一眼,意思是她不批准,而况他对小市民充斥的小地方素无好感。木也有难处,前列腺肥大有年,很少外出。我这始作俑者也遭老妻的阻扰,她坚称黑夜到处乱晃,万一摔倒,她扶不起我。于是,动议搁置。 早在近20年前的2004年,老友颖作策划,借来一辆十四座汽车,与在座诸公同游了一趟家乡的雷公岭。事后,我提出大家各自写一篇同题作文:与君白首同归日。结果无人交卷。如今,要找到同归的“斯人”,难度增加好几倍。最富激情、诗朗诵很有一手的颖率先变为古人。 微斯人,吾谁与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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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谁与归
来源:羊城晚报
2023年12月26日
版次:A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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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荒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