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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死打击”乃凶器,慎用!

来源:羊城晚报     2024年02月24日        版次:A05    栏目:一周漫评    作者:谢杨柳

  

  1907年,大盗斯坦因在玉门关捡到一件邮包,里面有一封寄自粟特女子米薇的书信。她在信中哭诉生活困顿,斥责远在撒马尔罕的丈夫将自己遗弃于敦煌:“当我得知你身体安好,我感到自己永不会死。可你瞧,我生活得很糟糕……我随你来到敦煌,没听从母亲的吩咐……我宁愿嫁猪嫁狗,也不愿做你妻子!”

  这封信写于西晋末期,那是一个乱世,距今已一千七百多年。然而,从这封开篇祝福而结尾咒骂的信中,我们仍能感受到一颗心灵的剧烈跳动——极致的爱恨交织其中,无尽的恩仇纠缠不断,人性中的诸般情愫在尘沙中掩埋千年而依然鲜活,仿佛令信札发黄的不是时间,而是那些永恒灼热的古老文字。

  可惜的是,对于“恩怨分明”的现代人来说,这种情感似乎已经因为过于繁琐而变得不可理解。当互联网将人际关系编织成一座克里特迷宫时,我们遗传自祖先的一切复杂情感似乎集合成了一簇条理分明的线头,无论在哪种情感中陷入迷惘,终究都能像神话中的雅典王子一般找到那条通往迷宫之外的线索。

  于是,面对亲情,我们稍感代沟便指斥原生家庭的沉重伤害,为这个社会学概念赋予不堪重负的个人偏见;面对朋友,我们一言不合便任由“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通过“拉黑”轻易斩断脆弱的社交网络连接;面对爱侣,我们遇到背叛便生出“不共戴天”之仇,发表“网络小作文”让对方彻底“社死”。

  当然,任何情感中都会遇见“烂人”,以致陷入不必要的人生困境。但问题在于,绕过复杂人性而“一刀切”的情感处理方式,究竟是出于“快意恩仇”的天赋个性,还是出于被社交网络驯化而成的思维惯性?

  对于热搜榜上的多数案例来说,答案或许正是后者。面对婚姻背叛,一些人一出手便是毁灭性的“社死打击”,看似“快刀斩乱麻”,一旦逾越尺度,却可能从受害人变成持凶器者。事实上,能以快刀斩断而又以暗箭相伤的爱情,从一开始便必非一往情深。以毁灭报以婚姻背叛,不过是《水浒传》中的强盗逻辑。而众所周知,这本名著里是没有爱情的。

  正如心理学家弗洛姆所言,现代人缺乏爱的能力。但在互联网时代,这一断言似乎还须补充一下——现代人缺乏爱的能力,却练就一身伤害的能力。“你看云时很近,看我时很远”,顾城这句诗无意中隐喻了社交网络作为“云”的魔力。这是相比于米薇的时代,我们在精神层面时刻能感受到的深刻变化。

  毋庸讳言,社交网络已成为一个“人均拿破仑”的世界。我们以自我为中心,不惮于彼此为敌、互相践踏心灵花园。普希金在两百年前便已预言这一“现代病”:“我们把所有人都看成零,只有自己才重要非凡。”而当社交网络的魔力侵入现实,便不免人人自危。但凡是人,都有“不可为外人道”的秘密,它们或是隐而未发的欲望,或是一之为甚的行为。谁又敢断言,这些不会在某日作为“网络小作文”素材而成为针对自己的“核威慑”?

  刘慈欣在访谈中曾说,人性绝非如文学家们所言永恒不变,而是会被科技潜移默化。这一判断是否准确,只有后人才能回答,但社交网络对人性的遮蔽却是无可置疑的。不过这并非反对科技的理由,历史上所有科技革命带来的伦理问题,最终都通过人类自我革新而获得解决。但这一过程,往往艰难而残酷。

  此刻身在庐山之中,我们只能默默祝祷:但愿云散日出之时,我们仍能感受米薇的剧烈心跳,仍能以健全的人文精神,理解人性的复杂与缺憾。

  

  谢杨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