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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灯”日子

来源:羊城晚报     2024年03月19日        版次:A07    栏目:    作者:林宏生

  □林宏生

  

  我离开故乡到外地工作已20多年了,故乡那片土地、那些人、那些场景片段时常在脑海浮现。那是我少儿时的故乡,父亲在世时的故乡,如根一样盘桓在我的记忆里。

  村里的农人对一年中的时节了然于胸,春节一过,就是元宵,祠堂大门就挂上大大的红灯笼。

  比起“上灯”,村里过元宵,都显得不那么热闹。

  父亲对“时头八节”(四时八节)不是特别在意,唯独对大孙子“上灯”很上心。

  “上灯”这个民俗,不知道起源于哪个年代,但在村里,其热闹不亚于我小时候过的那些年,也是除过年外让我最兴奋的日子了。

  正月十六,村庄又笼罩在一片喜庆的氛围中。这一天,就是过去一年添丁或新婚人家“上灯”的日子,每个“房头”(家族的分支)的祠堂里亮着的灯笼,就是“上灯”人家挂上去的,寓意“添丁”。

  大哥结婚及大侄子出生,第二年正月十六要“上灯”,那年我9岁。这是我家第一次“上灯”,父亲颇为重视。

  听村里的老人说,旧社会,大家穷得叮当响,有户人家实在没办法,卖掉哥哥,给弟弟“上灯”。这样男孩的一生才会顺风顺水,吉祥如意。

  那段时间,村民林亚通晚上经常到我家串门,话多,谈天说地,一坐就是两三个小时,祖母说他“长屁股”。林亚通除了谈农事,还不忘给父亲打气:“输人不输阵,第一架灯,要门面好看些,太简单不行。”

  节俭出了名的我父亲,觉得他说得在理:“对!不能办得太好,也不能办得太寒碜。”

  于是,我家请了几位妇女做“油锥”(蒸熟的甜肉番薯加上糯米粉,和成团,再和面,撕一小块,捏成薄皮,放些炒熟捣碎的花生和红糖掺成的馅,做成漂亮的“油锥”),家里热闹起来了。几个妇女凑在一块,你一言我一语聊着家常,加上锅里炸着“油锥”散发出的香味,把我家办喜事的气氛渲染得格外浓烈。

  一盆刚炸好的香喷喷的“油锥”放在我面前,光是用鼻子闻闻,就已经馋得口水直流了。

  妇女们帮忙给全村家家户户派发“油锥”,每家12个,对方放1块或2块钱在盘子里作为回礼。

  正月十六下午,林氏宗祠(全村的祠堂)面前的小广场,热闹非凡,全村“上灯”户集中在那里祭拜祖先。小广场烟雾缭绕,高脚四方饭桌(八仙桌)摆满了“上灯”户的祭品——都是平时不容易吃到的东西,有鸡鹅鸭,甚至有“全猪”(去掉内脏)。猪抬起头,嘴里含着一个柑,显得雄赳赳气昂昂。还有一个劲往上长的祭品(里面放着一个大白萝卜,然后把食材堆砌上去),犹如一座座耸立的山峰,颇为壮观。这是在晒灯桌——这时候家乡人的脸面比什么都重要,食材砌得最高的人家自有傲视群雄的气概,满脸的荣光!

  这厢在隆重地祭拜祖先,那厢已上演隆隆烈烈的“抢人”大战。

  我亲眼看到最有趣最经典的一幕是:“上灯”户林老贼和林马惜正在争夺非“上灯”户林水良,在巷子里,他们拉来拉去,像在“拔河”,谁都说先交代好的,林水良被拉得东歪西斜,晕头转向,竟不知去哪家赴宴了。

  按照风俗,“上灯”户务必把同一个“房头”的非“上灯”户(每户派一位代表)都请来吃喜宴。请不完的,第二天要补请。食材不能放久,我家出动了有生力量,也没有一次性搞定所有该请的人,第二天中午还得请来“漏网之鱼”吃喜宴。

  赴“上灯”宴不用付红包,在后来多少年里,有“上灯”人家诚意地找上门来,请父亲去吃喜宴,父亲经常借机逃脱,甚至有一次跑去村边的老屋躲起来。在物质比较匮乏的那个年代,去给枯肠添一些油水,机会难得,可是父亲不想占这个便宜。父亲说,咱家以后没有什么喜事回请人家,吃了人家的心不安。我想,村里再也找不到像父亲这样自量的人了。

  父亲离开我们已好多年。随着时间的推移,故乡在我记忆里似乎越来越模糊,但“上灯”在我记忆里是如此鲜活、清晰,难以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