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光明 我的堂叔排行老五,是个篾匠师傅,吃百家饭,见多识广。老五叔走到哪都有人跟他打招呼,请他编篮子,这手艺让他有点飘,找媳妇挑三拣四,最后反而误了终身大事,打一辈子光棍。酒桌上,大叔大伯取笑老五叔的人生,说他不愧是篾匠,会编竹篮,所以竹篮打水一场空。老五叔听了也不恼,总是微笑着端起酒杯抿嘴喝酒。自从在工地掉了两颗门牙,他喝水喝酒看起来更方便了。 正月回老家探亲访友,在超市选购礼品时,我看见一排竹篮礼盒,篮子里装的是本地产的腊肉香肠,毫不犹豫买了一个。以前,老五叔家每年都养一头猪,经常送我一些鲜肉和腊肉。我想,送他一竹篮礼物,他肯定会高兴。“这篮子编得糊差事,中看不中用。”老五叔看见竹篮,摇着头轻蔑地说。“人家本来就是一次性的,别较真。”我解释给他听,他还是拨浪鼓一样不停地摇头。 “跟叔学篾匠,保你一辈子衣食无忧。”读高中那会儿,老五叔笑话我成绩不佳,是弯刀打屁股的料,让我做他的徒弟。我差点心动了,他编竹篮的时候,我坐在地上看,但是两次目睹老五叔受伤,从此打消了我拜师的念头。一次是春天,他被竹刀削了左手食指的关节,开始时露出白花花的筋膜,等一会鲜红的血才像春风中的满山红那样绽放。还有一次也是春天,他拉篾,被锋利的篾片割破手指,疼得蹲下去,脸都扭曲变形了,眼泪簌簌地掉,地上点点红雨落纷纷。老五叔每次受伤,就刮一层竹子青皮敷在伤口,简单包扎一下后继续工作。他说竹青是个好东西,止血消炎。 老五叔人长得不怎么帅,两颗突出的龅牙很抗拒他的身体,想要离开他的嘴巴,不过他编的各种竹器是真好。不同形状的竹篮子、簸箕、箩筐、火篮、背篓、筛子、竹床竹椅,样样都会。徽州提亲送节的竹篮子,那是一个家庭的门面,要求精巧好看,制作时每一片竹篾都要经过仔细打磨,做到足够丝滑,那样挎在手里才显家底。编制竹器的时候,先上山选三五年的竹子,砍回来,趁新鲜破竹、分篾。青篾质量最好,黄篾次之。一厘米厚的竹子,要分成好几片几毫米厚的薄篾片,老五叔四肢并用都不够使,还得用上嘴和牙。脚踩住篾,破开一片,用牙齿咬住一端,脑袋一歪,将篾片拉开,再低下头,又咬住篾片一拉,如此不停地反复,有时要花一个上午的时间。 老五叔编织篮子很少说话,全神贯注于篮子经纬的打造,整个人成了莲上的神仙,坐在千丝万缕的竹篾中央。手指一压一放,行云流水,长长的竹篾水袖般上下翻飞,灵动跳脱,令人眼花缭乱。如果他穿绕的动作突然停下来,目光在密密麻麻的篾片里专注某一根的走向,里里外外翻看,摸索,大概是编错了一根篾片。他把错的纠正过来,篾片重新龙飞凤舞,直至一个崭新的篮子编织完成,这时候,我觉得他还是有点帅的。 人无完人,老五叔也有不足之处,他不会制作竹笛。高中的我喜欢音乐,会好几种乐器,包括笛子。每逢老五叔帮人家编织竹篮,我就去他那里找竹子的内膜。那天晚上,老五叔连哄带骗,灌了我人生的第一杯酒。我晕头转向,拿起笛子吹好几个曲子打发他的寂寞,竟比平时吹得还好。老五叔听到《北国之春》时,连说好听好听,夸我读书不行,歪门邪道有一套。那以后,我看见老五叔用水竹做了好几个笛子,可是他做的笛子音符不对,吹起来哭丧一样哀号,连他自己都被吓到了。 后来,随着轻便的塑料制品普及,篾匠不再吃香,老五叔家门可罗雀,显得冷冷清清。有一个十年时间,老五叔变得很消极,“我真没用”成了他的口头禅,整个人失去了精气神。他跟村里人去浙江工地打工,隔行如隔山,对于篾匠师傅来说,操作泥刀实在不灵光,一对龅牙撞在一根锈迹斑斑的钢管上,不翼而飞。门户洞开的老五叔心有余悸,卷起铺盖打道回府,再也不去外地打工,老老实实待在家里。老五叔空闲就依葫芦画瓢,制作和调试永远不着调的笛子。 如今,老五叔年事已高,已经彻底告别篾匠行业。他最大的遗憾是后继无人,一身精湛手艺即将失传。不过他也想通了,一个旧时代的落幕,必将换来一个新时代的开端,这不是渺小的个人能够左右的事。 老五叔总是嫌自己没用,其实在我心里,他吹自己做的笛子,笛声婉转动听,活泼流利,将山民的气质和生活的热情表达得淋漓尽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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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篾匠堂叔
来源:羊城晚报
2024年03月21日
版次:A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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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谢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