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玲 我仿佛西风中一朵枯萎的花,随时准备凋落。 住在安宁病房里的病人,都是即将与这个世界告别的人。然而,我并不恐惧。在我心中,人的一生就是一趟单程列车,我只是即将到达终点站。我会在那里静静等候他来与我团聚。 我拿起泛黄的旧相册,慢慢翻开。它陪伴我走过了近六十年光阴,里面装满了我和他逝去的时光。 第一张照片—— 那年我刚满十七岁,和其他知青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来到一个偏僻的村庄。 吃着难以下咽的苞谷饭,住着低矮潮湿的黄泥房,每天有干不完的农活,尽管村民们都善良热情,我仍然很不适应。 一个午后,收完地里的苞谷,我精疲力尽地坐在屋里暗自抹泪。他突然走过来,递给我一块西瓜。西瓜很甜,一直甜到我心里,而他的笑容更像一缕温柔清新的风,吹进我心里。 半年后,我们去镇上赶集,在照相馆拍下了我们的第一张合影。几天后,我们去取照片时,他买下这个相册送给我,说:希望这个相册把你最美好的回忆留下来。我羞涩地纠正他:不是我,而是我们。 我把我们的合影装进相册。照片中的我们,瘦削的脸上溢满青春的气息,像春日枝头两粒蓬勃葱茏的芽苞。 第二张照片—— 我们返城了。我在一所小学做老师,他接替父母的班,进了工厂做钳工。我的父母坚决不同意我们在一起,认为两家悬殊太大。可我在一个春天,偷出户口本,和他去照相馆照了张结婚照,去领了结婚证。父母得知后,气得要和我断绝关系。 我和他在外面租了房子,房子小得仅容得下一张小床。我们的新婚生活很艰苦,但很甜蜜。 这张结婚照当时被我放在床头。相片里,我们的脸上都泛着幸福的光晕,像阳光下初绽的两朵花,闪闪发光。 第三张照片—— 结婚的第七年。他被提拔为车间主任,我们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生活正朝着好的方向走,可激情也被柴米油盐和孩子的哭闹声冲淡了。 一天,我家访后经过他的工厂,在门口的小卖部等他下班。下班时分,他和一个女人有说有笑地走出来,他的脸上荡漾着轻松而明亮的笑,那是我许久没见过的。我的心一阵刺痛。 我没有走上前,也没告诉他我去找过他。我只是开始不断埋怨他不关心家庭和孩子。他说工作太忙了,我说他肯定是看上外面的女人了,他说我无理取闹…… 我们开始用最恶毒的话语斥责对方,一气之下,我随手把相册扔在地上,相册的绒面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以后的几天,我们谁也不理谁。 三天后,他拿着相册去外面镶了一块新的绒面,重新放在床头。他对我说,我们好久没拍照了,去拍一张合影吧。看着那个修复好的相册,我点点头。我们重归于好,就像这次争吵从未发生过一样。 那张合影,我们的脸色平静柔和,像雨后枝头两片碧绿清透的绿叶。 第四张照片—— 他下岗了。上有老,下有小,日子越过越窘迫。半年后,一个朋友介绍他去南方一家造船厂做钳工,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他走的那天,我送他去车站。一路上,我们都沉默着,脚步沉重。经过一家照相馆,我打破沉默,说,咱们照张相吧。 照片中的我们,神色难掩茫然与失落,像经受风霜摧残后的两朵花,憔悴而疲惫。 第五张照片—— 他返乡了。因为他经验丰富,家乡一家外企聘请他做维修部技术主管。我们搬进了新房,儿子也考上了理想的大学。日子越过越红火。 中秋节,我们一家在外面的小饭馆吃了顿饭。儿子用刚买的数码相机给我们拍了张照片。照片上的我们,脸上涌动着苦尽甘来的兴奋和喜悦,像深秋的两片红叶。 第六张照片—— 退休后,我们去了一直想去的那座古城。吃美食,逛夜市,看灯光秀,我们还请导游给我们拍了很多合影。 回家后,我选出最喜欢的一张照片洗出来放进相册。照片上的我们笑得皱纹都开了花。 …… 三年前,他患上老年痴呆症,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我的身体也是一天不如一天。经过考虑,我们住进了养老院。 年初,我被查出肿瘤晚期,医生说我时日不长。在生命倒计时的日子,我被送进安宁病房。我们在同一座城市,相隔不远,却再也不能见面了。 儿子来看我,见我在翻看相册,笑道:又想我老爸了?我点点头。 儿子当天就去了养老院看爸爸,还打视频电话给我。镜头里的他,认不出我,一个劲儿问我是谁?当我说出名字时,他脸色一震,然后笑起来,不停地呼唤我的小名。我知道,那一刻他是清醒的。 儿子再来时,拿出为他拍的照片给我看。拿着照片,我笑起来。儿子把这一幕拍下来。 几天后,儿子拿来一张照片,说:妈,我把你俩的照片做成合影了。那张照片里,我和他并肩坐在床上,像老树上两根纠缠在一起的枯藤。 我把照片放进相册。我知道,这是我们最后一张合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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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羊城晚报
2024年07月10日
版次:A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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