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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时必须“目中无人”

来源:羊城晚报     2024年07月16日        版次:A10    栏目:    作者:宇秀[美国]

  □宇秀[美国]

  

  2021年春,我开始做“Meet域外典藏”文学公众号,希望哈金推荐他心目中的经典作家及其作品,想当然以为他会推荐小说家,比如他多次谈及的“偶像”契柯夫。但他发来一篇《论读者》,开篇就推荐给读者——更准确点说,是推荐给文学写作者们的三位具有共同“读者意识”的诗人:俄裔美国诗人约瑟夫·布罗斯基、美国本土诗人罗伯特·科利里和约翰·贝里曼。

  读罢,我立刻理解了以上三位诗人的创作原则对于哈金努力于创作“伟大小说”的启示与鼓舞——这三位诗人共同的创作原则即写作时“目中无人”。乍一听,这原则很是“政治不正确”,和我们通常所说的面向读者、特别是面向出版市场的要求完全背道而驰。有人问哈金怎样才能抓住美国读者——显然,这问题的提出是基于他的写作在英文主流社会的成功,自然应有抓住读者的经验,哈金却回答在自己的写作中并不曾出现这个问题,因为他心里根本就没有特定的读者。

  “由于我一开始是写诗的,我的读者意识也多少是诗人式的。”他推举的诗人布罗斯基,就以“真空”一词来指读者,即他写作时面对“零读者”。另一位美国本土诗人罗伯特·科利里则直白地说:“那首最卓越的诗对无人的空间说话——这是必备的勇气。”而约翰·贝里曼更令人惊诧地回答:“为你所热爱的、已经死去的人写作。”哈金认为贝里曼所指的是他心里的理想读者,即使这类读者不存在于当下。

  这当然不是说诗人不在乎读者,而恰恰他们在乎的是在每一部伟大的作品后面被时间验证了的读者——那些优秀的、久远的、终极的理想读者。

  这个目标是不是太宏大、太高远了?哈金以他自己的创作在践行着这一目标。而于我等籍籍无名者而言,如此目标至少可以鼓励我们努力排除杂念、安静地面对自己的心灵去写作。哈金得知我将用他这篇短文作为“经典荐读”的推荐语,回复说很高兴我喜欢他这篇文字,并慷慨地发来收录了此文的《湖台夜话》全书电子文档。

  该书由“重建家园”“纸上生活”“小说天地”三部分组成,我一口气读完了第一部分。哈金讲得坦诚,让人感觉到一个写作者敞开的心扉。这开头就奠定了一个基调:这并非一部狭义的谈论创作技法的读物,它探讨了文学本质的东西,是作者的精神、眼界等这些统治技巧的形而上,倘若没有这部分,就像身体缺了头。哈金说,有出版社要求他删除第一部分,他曾考虑另写一些文章把第一部分换下来。收到我谈及《湖台夜话》的邮件,哈金回复说:“谢谢你的告诫。……你说得对,没有第一部分,会有被‘砍头’的感觉。”

  此前,书中的另外不少篇章我在网上已读到过,此次系统阅读书稿后深感,哈金的所有文学写作便是他在异国他乡、在一个异质文化的土地上“重建家园”的漫长艰辛的过程。而如此一个字一个字码出来的“重建”工程,如果内心没有自己坚定的“理想读者”,只是机会主义地找寻市场读者的话,是很难就既定的宏大目标持之以恒的。而他对“理想读者”的坚守,正如“目中无人”的诗人那样,听从内心读者的召唤,这个内心读者可能是诗人的亲人、情人,也可能就是另一个自己。正如贝里曼说自己的写诗动机,乃是“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诉说”。

  哈金通过揭示三位诗人“目中无人”的创作秘径,也同时拨开了一层读诗的迷雾。一般读者读诗的难度之一,在于他们不知道谁是诗人在诗中的倾诉对象。哈金告诉我们一个读诗的秘籍:那就是不要把自己直接放在诗人的倾诉对象的位置上,因为这些诗人根本就没考虑我们这些读者,我们只能学会假设自己是诗人倾诉的对象——“你”,然后“偷听”诗人对“你”说话,从而获得诗人与“你”沟通的秘密。

  不为市场考量的特定读者写作,这是诗的特质决定的,是一个真正诗人写作的基本原则,也是一个纯粹写作者应有的姿态,正如哈金在《湖台夜话》自序的结束语所说:“这是一个在森林水边的孤寂之声,夜里有多少人听到并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