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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江河:不写让人一读就懂的诗歌

来源:羊城晚报     2024年11月17日        版次:A06    栏目:访谈    作者:孙磊

     广东省作家协会主席、暨南大学中文系教授蒋述卓(右)与广东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暨南大学文学院教授申霞艳(左)共同为欧阳江河颁发奖杯、证书及约稿函

  

  文/羊城晚报记者 孙磊  图/羊城晚报记者 梁喻 刘畅

  

  把“非诗”的东西写进诗歌

  

  羊城晚报:您曾提到,《宿墨和量子男孩》的出版,展示了您写作的一个新的阶段。该如何理解“新的阶段”?

  欧阳江河:这本诗歌集确实展现了一些新的东西。很多人觉得老作家写到后来就是一直在重复自己,但我不,我在题材、主题、写法、处理时代与个人的关系等方面还一直在尝试和推进。60岁之后,我进入长诗写作阶段。在这本《宿墨和量子男孩》中,一个明显的特点就是长诗比较多,大概有9首。

  我年轻的时候也写长诗,比如《悬棺》,但它的写作不是一项任务或者决定,它是我那时对语言神奇性的一种迷恋。现在写长诗成为一种自觉的追求,我决定写更多东西,把我的阅读、思考以及诗歌以外的生命全放进诗歌中来。把短诗容纳不了的,甚至一度以为诗歌容纳不了的东西容纳进来。

  羊城晚报:写长诗难度很大,为何如此坚持?跟短诗相比,长诗如何定义,有何优势?

  欧阳江河:现代主义的长诗写作,艾略特和庞德的作品,是我认为真正意义上的长诗。在这之前还有荷尔德林。荷尔德林的诗其实并没有几百行那么长,但是它的规模、它的内在形态,有一种长诗精神,是长诗的气场。

  我现在把300行以上的叫作长诗,我的长诗一般在300行到700行之间。但长诗不是行数有多少的统计问题,而是构架、容量、跨度、诗学观和语言形态的问题。我想通过长诗让越来越多所谓“非诗”的东西,比如新闻、网络、科学、学术、手机语言等等入诗,把写作之外的东西拉进写作的框架中,让它们完成文本的发生学转化。

  羊城晚报:长诗容量很大,而且您在里面加入了非常多“非诗”的元素,尤其是大量的数学、物理知识。如何把这些“非诗”的元素转化为诗歌语言?

  欧阳江河:我近几年一直在尝试用诗歌语言处理另一种语言,比如科学语言,比如贾樟柯的电影以及他在乡下盖的一座电影院。这些话语是独立存在的、与其他话语隔开的,没有被诗歌语言大规模地转化和处理过。我写《宿墨与量子男孩》,是尝试从整体上将科学史写入诗,将科学话语转化为诗歌话语。

  诗歌的语言其实可以出现在任何事物里面,很多人认为哲学、诗歌、数学一定是非日常的,但其实它们也可以是日常的一部分。伟大的科学家常常是从日常中的小事开始不懈地追问,诗歌也一样。

  

  追求诗的强度、深度、难度、拓展度

  

  羊城晚报:您如何看待中国新诗的现代性与当代性?

  欧阳江河:我现在不太使用“现代性”这个说法,因为现代性已经被固化为一种类似于意识形态的东西,它是一个西方概念,它已经有了固有的时间观。我在写作的时候就发现我没有这样的时间观,所以我更愿意相信和谈论当代性。

  当代性就是同时代性,是所有不同时代的同时代性,以及同时代性里面的不合时宜。它永远和任何时代、任何瞬间都有点格格不入,互相抵制,互相不在对方的固有框架、限定框架里面。在这个概念深处,一个真诗人,应该无时无刻不活得如一个诗人。这不仅是一种写法问题,这还是一种完全不同的存在状态和形态,是活法问题。有的诗人写诗的时候才是诗人,在写诗的那一瞬间是抒情的,是感动的,是与诗意同在的;但在写诗之外他就处于跟诗歌没关系的状态之中、活法之中。我不这样,我不写诗的时候,也本能地待在诗的生活状态中,不写的时候比写的时候更像是一个诗人,我只是没写而已。这不仅仅是写法,也是活法。

  羊城晚报:从古到今,从东到西,从诗的语言到数学、物理的语言,您的诗歌无比庞杂,包罗万象,会给阅读带来一定的障碍,在写的时候不担心读者看不懂吗?

  欧阳江河:在某种意义上,我也是我自己诗歌文本的读者。读和写一样是有分层的,这个分层不是高低贵贱之分,而是专业角度的、流量层面的大致区分,这个差异我们一定要认可。有的诗歌所有人都读得懂,我特别尊敬能把诗歌写得人人皆懂的诗人,但这一写作任务,对不起,我不认领它。我认领的是另一种写作使命,我想追求的是诗的强度、深度、难度、拓展度,寻求越来越混杂、越来越困难的一种写作方式,然后把这种写作挑战持续下去。我可能无形中对某些特定圈层的写者与读者有所冒犯。

  我已经认命了,一个68岁老人的写作,我不是往前走地在写,而是倒过来写,写我内心深处有一些被我丢掉的或者忽略掉的存在,那些东西是真正的“原文”。我既然已经认领了写让人难懂或让人觉得冒犯的诗歌,那我就要对自己的这份决绝负责,同时我也要跟大流量的读者们道歉,实在对不起,我不写一读就懂的诗歌。

  羊城晚报:您多次强调了作家的“六十岁之后”的转折阶段,对于您而言,“六十岁之后”对于作家的写作状态有着怎样的影响?

  欧阳江河:我没有这样问过自己,但是肯定是有影响的,因为我年龄越大,我对有些大家都关注的、都想要得到的东西兴趣越来越少,越来越淡薄了,这些东西在我的生命里面几乎不存在了。

  我对诗歌、对生命的理解越来越开阔,也越来越闭合。开阔就是能够从不同视角去看待事物和概念,闭合则是一个越来越隔离的过程。我仿佛走进了一个越来越小的微观世界,变成一个粒子、一个量子、一个微生物,把整个我包容在里面。我向往那么一种生存状态,借一位古代僧侣的说法:不为致大的所拘,而为致小的所容。

  

  写诗就是像吃饭、睡觉一样的本能存在

  

  羊城晚报:写诗这么多年,为什么还能有如此饱满的激情?

  欧阳江河:这不是激情,不需要动力。对我来说,写诗就是像吃饭、睡觉一样的本能存在。写诗是快乐的。一个人活着总会有所回报,那就是活着本身。以前余华讲这种话的时候,我有点不以为然,现在觉得这个认知很牛。这是中国文化的一种馈赠,它把这一切称之为“惜命”,珍惜生命。

  羊城晚报:可以分享一下您的日常生活吗?

  欧阳江河:生活中,我的朋友很多,有的经常见面。我是川人,性格比较随和,不拘小节,朋友们总的来说还是都挺厚待我的,对我比较宽容。

  羊城晚报:在您看来,这个社会还需要诗歌吗?

  欧阳江河:我非常同意我的好朋友格非说的一句话,他曾经也被问过类似的问题,就是假如AI已经会写作了,那么我们还需要小说吗?格非的回答是:需要。这个回答简洁,坚定,绝对。

  人只要还有肉身,还有恐惧,还有死亡,还有衰老,还有失眠症,还有失恋之类的痛苦,还有怕痛的感觉,小说、文学、诗歌就不会消失。在文学的深处,有着AI无法触碰的存在,在这个意义上来说,诗歌永远不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