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凯明 早上八点左右,侄子打来电话说,他父亲在半小时前走了。 拿着手机,我一下愣在那里。昨天,也就在这个时辰,我还去老家看望二哥。二哥今年84周岁,看上去却没有那么老。他安静地坐在床上,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因他眼已失明,我没有同他打招呼,只是悄悄地站在他身旁,静静地看着他。之后,我把带来的一盒水果罐头交给侄子,让他等会儿打开一瓶让二哥尝尝。临走前,我又在二哥身边站了一会儿,像是有种预感,说不清楚,只是想多看他一眼。才一天的工夫,二哥便与我们阴阳两隔了。 在二哥的灵床前,老伴不停地叫着二哥,像是随时都能将他叫醒似的……老伴说,二哥生前留给她的印象好像一直都是在微笑着的。即使走了,他的样子依然像是刚睡着一样。 上世纪80年代初的一个夏天,我与妻子带着两岁多的大儿子回乡探亲。到达后,我们先是住在县城的妹妹家。因为母亲几天前就来妹妹家等我们了。第二天早饭后,二哥推着一辆独轮车来接我们回老家。二哥穿一件破旧的衬衣,敞着怀,一条裤腿挽在膝盖上,露出瘦弱的身子。母亲见状气不打一处来,还未等二哥坐定,就对着他嚷嚷起来:你穷得连一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了吗,穿得像个逃荒的,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啊…… 母亲生气自然是因为失了面子。在母亲看来,儿媳是南方人,又是第一次回家,家人应该体面接待才是。在母亲的数落声里,二哥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脸上一直挂着笑容。 父亲与大哥早年去世,弟弟在校读书,家中一应事务均由二哥忙着,他不是不爱面子,而是没完没了的操劳使他无暇顾及。 在为二哥吊唁的队伍里,我发现了一位熟人。他就是少年时同我打过架的那个同龄的长辈。我记得很清楚,当时为争论一个问题,话不投机,双方恶语相向,相互谩骂。就在推搡拉扯之时,二哥出现了。他先是喝住了我;之后诚心诚意地向对方道歉,说我不懂事,请求他原谅。直到我俩握手言和,二哥才露出笑脸。此刻,同龄长辈握住我的手,长叹一声说,好人不常在,你二哥是个大好人。他这辈子不容易,为了你们这个家操碎了心。之后他又说,好人有好报,你二哥晚年也算幸福。这多亏了他有两个孝顺的儿子。长辈还向我讲述了二哥在任村干部时全心全意为大家服务的往事。二哥平凡一生,闪光点不少。 “忠厚传家,诗书继世。”这是常年贴在我家小北门门上的一副对联,它昭示的是家风的传承。然而父亲在世时,却常常抱怨我们兄弟几个太老实。生气之时他常说的一句话是:能养妖孽一个,不养吃材一窝。尤其在家庭受气的时候,父亲多么期待儿子中能有一个狠角色站出来大喝一声呀! 我们兄弟4人,大哥小名大马,二哥小名二马,我小名三驹,弟弟小名开平。我们姓高,小名前面为什么冠一个马字,原因是大哥小时拜了一个姓马的干爹。父亲老实忠厚一世,也希望儿女们一生都能在平道上、正道上行走。还有我们兄弟们的“字”,也都是从平调的中东韵中选出的。大哥字亭,二哥字营,我字明,弟弟字平。 就在二哥去世的当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又回到了落灯山。《落灯山》是我十多年前发表在《羊城晚报》的一篇文章。该文记述的是一个梦。梦中展现的是百年之后我的安息之地落灯山的情景。 在二哥安葬前,弟弟与侄子带我察看了我家位于南山的新墓地,在老墓地之上的半山腰里。 登上新墓地,我发现春节前去世的二嫂已在此长眠。这是一个离南山山顶还有三分之一距离的地方。这里视野开阔,山下生我养我的村庄,村边那条曾给我留下诸多美好童年记忆的小河,尽收眼底。我打量着周围的环境,恍惚间,发现新墓地有些似曾相见。不错,它正是我曾在梦中遇见的那个名为落灯山的所在,惊愕之余,我又看到了梦中的那一块巨大的岩石——上面刻有“落灯山”三字,并飘悬着一盏风雨灯。不同的是,此时此刻,巨石上的刻字与灯盏不见了,只有晃动在石壁上的树影。 我对身边的弟弟与侄子说,百年之后,我就在这块巨石边的荆棘丛中安息吧。这巨石就作墓碑。到时候,在上面刻上“落灯山”三个大字,下面用小字刻下我名驹、字明、号云灯,还有生卒年月。 返回广州之前,我又来到了南山的新墓地同逝者告别。我发现就在二哥二嫂的新坟前,旁边那块还未曾刻上“落灯山”三字的巨石,被一夜秋雨冲洗得更加明丽挺拔。只是周围茂密的荆棘已改变了色彩,荆棵与山枣树已没有了往日绚烂细碎的蓝花与黄花,取代它们的是挂满枝头在风中摇曳的荆籽与山枣。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又想起了二哥生前说过的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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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落灯山
来源:羊城晚报
2024年11月21日
版次:A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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