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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家专访教育部课改专家张华——

课标才是中高考“最高指挥棒”

给还“陶醉”在“苦学”中的家长提个醒:知识不再是学习目的而是形成素养发展思维的手段

来源:羊城晚报     2024年12月24日        版次:A11    栏目:    作者:蒋隽

     张华

  

  羊城晚报记者 蒋隽

  

  本学期,全国一年级和初一学生更换新教材;未来1年半内,义务教育所有年级都将更换新教材。目前,中国正在经历新一轮教育改革,公众最直观的感受来自新教材、新中考、新高考,但老百姓却很少关注新课标。其实,课标才是教材、课堂、中高考的“终极大BOSS”。

  近日,羊城晚报独家专访教育部基础教育课程改革专家工作委员会执行委员、杭州师范大学教育科学研究院院长张华教授。他提醒公众:家长想知道培养孩子的目标与方向应该研究的是课标,教材是给学生看的,课标才是教育的“风向标”。本轮教改的特点是让学生在创造中长大,而不是长大后再去创造;知识不再是学习目的而是形成素养、发展思维的手段。还“陶醉”在“苦学”中的家长,是时候该睁开眼睛看清形势了。

 

  新一轮教育改革,为何课标先行?

 

  2022年,教育部颁布了义务教育课程方案和语文等16个学科的课程标准(2022年版),中国教育史上,这是第三套课程标准(简称“课标”)。

  课标是教育改革的底层逻辑和“风向标”。张华介绍,国家层面的课程文件有三部分——课程方案、课程标准、教科书。

  课程方案是整体规划,好比“宏观蓝图”。包括整体理念、目标、课程设置、课时安排、评价方式、教学过程、管理方式等。

  课程标准是在课程方案的指导下分学科设置,包括内容标准、表现标准和机会标准。

  内容标准规定了各门学科的目标和内容,明确学生要学什么;表现标准是如何证明学生达到了目标,学生的哪些表现可以证明他们掌握了知识、发展了素养;而机会标准则是指在怎样的条件下,学生能够达到这些目标,也就是提供了达到目标的条件和环境。课程标准详细规定了每门学科在不同的年级或年段要学哪些内容,学到什么程度。

  教科书是在课程标准的指导下编写的,供学生使用;课标是供教育者、社会和家长使用。

  课标和教科书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呢?张华解释,“课标上通下达,是落实课程方案的途径、编写教材的依据。同时,也是老师教学行为的重要指针和方向。教科书则是负责落实课程标准的,可以多元化。同一个课程标准,可以对应多套教科书。”

  目前,语文、历史、政治三科教材全国统一,其他学科都有多种教材可以选择。即“一标多本”政策,允许在统一的课程标准下,有多种教材版本供学校选择。

  所以,课标比教材更重要,一套课程标准可以对应很多种教材和教法,但达到的目标都是课标所描述的;教师必须永远以课标为依据去决定教材怎么教、课堂怎么上。

 

  考试大纲逐步被课程标准所取代

 

  课标具体是什么?张华解释,课标是官方规定的、带有专业引领作用的文件,具有一定的法规性。它是老师开发课程、上课和评价的基本依据,也是国家各种重要考试,比如中考、高考的命题依据。

  2019年教育部要求取消中考考试大纲,严格依据课标教学和命题。考试大纲和课标的区别是什么?

  张华表示,考试大纲规定出题范围,指向考试和考点。过去“考纲规定的就考,没规定的就不考”,导致了大纲和课标之间的脱节,形成了“两张皮”的现象。

  如今,考试大纲逐步被课程标准所取代。因为课程标准更全面地涵盖了学生的学习目标、内容和评价标准,旨在描述我们想要培养什么样的人,以及如何通过教学达到这个目标,能更好地指导教学和考试。

  “课标是教育管理者、老师、学校、各级教育部门、命题者需要阅读的主要文件,提供了深刻的理论指导和实践操作方向。”张华指出,课标是一切教育行动——教材编写、课程设计、教学评价的底层逻辑。

 

  知识从学习目标变成素养手段

 

  考试大纲对考什么知识规定得一清二楚,但课标要求的却是培养学生的核心素养。核心素养看不见摸不着,是什么、怎么教、如何考?

  “科技进步,孩子们将来要从事的职业和使用的技术很可能尚未诞生,我们不能仅仅教他们固定的、永远用不上的知识。课标要适应这个日新月异的社会要求,因此提出了核心素养的目标和理念。”张华介绍,核心素养就是在真实情境中解决复杂问题的高级能力。主要包括交往能力、合作能力、批判性思维、创造能力,而这些在我们过去的教育中是被忽略的。过去的学习目标是知识技能,现在的学习目标是核心素养,知识技能从目标变成了手段,是学生形成核心素养的手段。

  张华提醒,新课标最大的特点在于,其所要求的核心素养与知识技能并不必然成正比关系;学生掌握了知识技能并不一定会形成所需的核心素养;知识如果变成“惰性知识”、学生学成“书呆子”,还有害于核心素养的形成和发展。惰性知识指那些无法被实际应用的知识。如何才能避免知识变成惰性知识?把知识当作使用的手段和探究的对象,而不是仅仅作为学习的目的,让知识能被用起来。

  张华强调,用起来的知识不仅仅指知识本身被使用,更重要的是要让知识回到本质——理解——形成学科思维,像专家一样去思考,比掌握专家所发现的知识更加重要。

 

  重塑概念:能推导应用已知知识也是创新

 

  本轮课改与以往的课改有何不同?

  张华介绍,社会在过去的20年中发生了快速变化,已基于互联网重新组织,如今又进入了人工智能时代。因此,教育必须随之发生变化,必须植根于创造之中,本轮课程改革的理念就是让学生创造着长大,而不是长大后再去创造。也就是说,学生的学习应成为一种创造过程,即将学习变成经历知识的产生和应用过程,也就是把学习过程变成知识的再发明、再创造和在真实生活情境当中应用的过程。

  让学生在创造中长大,让知识从目标变成手段,需要老师、家长、学校跳出“创新创造”的传统概念。

  张华指出,创新和创造有两种含义,在社会意义上,发明新产品被称为创新,源自经济学。但在教育当中有特殊含义:即便是全人类已知的知识,孩子自己发现、推导出来,在生活中应用,把自己的思想和观念物化或外化就是创新创造,这种创新不一定有社会意义,但有教育意义和发展意义。比如,即使全世界都知道1+1=2,但如果一个孩子自己发现或推导出这一点,对他来说就是创新创造,具有教育价值和发展价值。

 

  教材变化:走向少而精、深度学习

 

  知识无穷无尽,教育的一大挑战是“取舍”,让学生只学习那些形成核心素养的必要知识,而不是在无边学海中“苦作舟”。教育不仅要明确教什么,更需要明确不教什么,“舍”可能比“取”需要更大的智慧和勇气。

  新课标指导下的新教材,做了哪些取舍?张华介绍,2017年普通高中新课标发布,随后高中教材更换;今年9月一年级和初一年级更换新教材,未来1年半内义务教育所有年级都将完成新教材的更换。

  “新教材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张华介绍,想发展核心素养,就必须走出知识掌握得越多越好、越全越好、越熟练越好的传统误区。新教材已经走向少而精、深度学习,而不是面面俱到地去掌握无穷尽的学科知识。

  “少而精”是在有限的教材篇幅内,更精准地选择那些对核心素养发展最有帮助的关键知识。同时,通过深度学习,学生更好地理解和运用这些知识,从而生成新的知识。所以,这种改变并不是简单地减少知识量,而是提高知识的质量和效率。

  所以,现在的教材基本上都采取了大单元设计,一个学期可能就只有4个单元左右。每个单元都围绕着学科的核心素养,通过深度学习来培养学生的大观念。学生能更深入地理解知识,形成新的知识,而不是仅仅停留在表面的记忆和重复上。

 

  教育评价改革:改变单一标准化测验

 

  教育目标变了,教材换了,课堂在改革,教育评价自然也需要改。但目前的升学路径基本还是一张考卷,中高考应该怎样改?

  “必须改变以单一的标准化测验作为评价学生的依据。”张华表示,首先,在外部评价中,不能仅仅依赖标准化测验。标准化测验主要是考查学生是否掌握了知识技能,但知识技能并不等同于核心素养。因此,在中考、高考等外部考试中,应该增加表现性评价。

  表现性评价就是给学生提供一个情境,提出开放性的问题,通过完成结构化的表现性任务来展示其能力和素养,也就是让学生形成一个作品或一个独特的观点回答问题,整个过程中,没有对错之分,只有合理不合理。

  国际上,许多国家都已经采用了表现性评价。比如芬兰,全国的大学入学考试没有一道标准化测验的题目,全部都是开放题。如此,学生就没有必要去刷题了。

  其次,归还各个学校的办学自主权。一个大学招什么学生,应该由大学教授和学校管理者来决定,而不是由政府来替大学招生,招生才能变成大学和学生的双向选择过程。“当然,有人会担心诚信问题和不正之风,但随着中国的快速发展,社会的文明程度和公正程度已经有了很大的提高,我们应该有信心去改革制度,让教育更加公平、公正和高效。”张华说。

  

  对话

  中小学课堂改革难在哪儿?

 

  中国教育史上的三套半课标

  

  羊城晚报:中国教育历史上,有过几套课程标准?

  张华:在中国的教育历史上,只有三套或者说三套半真正意义的、官方的书面课程标准文件。第一套是1922年的新学制课程标准指导纲要,它是在五四运动时期实施的。第二套是2001年的课程标准。第三套是2017年至2022年的普通高中到义务教育的课程标准。当然,其中还有过2011年版的义务教育课程标准的修订版,所以也可以算作是三套半吧。

  新中国成立以后,我们采用苏联的模式制定教学大纲,但如今逐渐与国际接轨,制定课程标准。我们的课程标准也输出到世界其他国家。

  

  课改困难主要来自两方面

  

  羊城晚报:我们看到,全国各地的学校基本都在探索课堂改革,但真正好的课堂依然很少。为什么课堂改革这么难?难在哪里?

  张华:主要困难有两方面。

  首先,本轮课程改革提出的要求偏高。它要求老师必须转变教学方式,从现成知识的传递者转变为课程的创生者,在课堂上不再是从头讲到尾,而是要指导学生去探究和创造。同时,学生也不能再把学习过程看作是简单汲取外部知识的过程,而是要对所学的知识进行重新创造。这两种角色的转变对老师和学生来说挑战都比较大。

  其次,本轮课改提倡的核心素养理念,要求教育中的两类主体——教师和学生,都要有新的权利。教师要拥有课程所有权,学生要拥有知识所有权。这种权利的确立,需要我们把学科知识整合为一体,围绕做事的需求和理解的需求去整合。因此,必须走向单元整体设计的大观念教学,课堂需要把学习过程变成一个合作完成探究任务的过程,即大任务教学。这是一整套比较专业化的、有一定难度的教育行为和学习过程。挑战较大,也和我们过去持续了70多年的传递知识为主的教育方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羊城晚报:在新的教育要求下,教师、学校以及基层教育管理部门应如何应对挑战?

  张华:首先,基本的要求是大家要因地制宜地创造性实施国家课程方案、课程标准和教科书。老师、学校和政府部门必须成为课程改革的主体,而不是观望者。我们需要转变态度,明确改革是为了我们自身的发展,不能被动地适应课程改革的要求,而应该主动地去推动它。

  其次是政策的转变。我们需要将国家的课程方案、课程标准和教科书等文件转化为地方的课程政策,形成一套完整的课程体系,才能更好地实施课程改革。

  第三,教师始终是课程改革的主体。如果教师对课程改革不认可、不投入,那么课程改革就很难实施下去。因此,必须充分调动广大教师的积极性,让他们认识到课程改革是他们自己的责任。只有这样,课程改革才能深入人心,取得实效。

  

  提醒家长:走出“苦学”“内卷”误区

  

  羊城晚报:课堂改革探索中,老师极力调动孩子的学习兴趣,希望让孩子快乐学习、享受学习。但有的家长却质疑这样的教育“不够卷”,认为学习就应该苦学、刷题。如何看待这样的观点?

  张华:认为必须经过痛苦和苦难才能、才配得到某种满足或成就,是一种集体无意识的受虐狂文化。苦学文化并不是理所应当存在的,在孔子和颜回的时代提倡学习本身是快乐的。在封建科举制度下,学习成为阶层跃升的通道和手段后,学习被异化成为“寒窗苦读”,对读书本身不感兴趣,只关心等级和权力,这种观念剥夺了学习本身的乐趣和价值,所以学习就变得痛苦了。

  但今天的学习应该建立在孩子身心健康和愉悦的基础之上,家长和社会应该改变苦读心态,让孩子在健康和舒适的环境中学习,因为孩子是用身体去思考和学习的。剥夺孩子的睡眠、休闲娱乐和运动,即使看似花了很多金钱和精力,实际上是在伤害孩子,扼杀他们的创造力和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