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镇清
木龙伯年近八十了,身体硬朗,精神矍铄,就是门牙掉了几个,说话有点漏气。每隔一段时间,他骑着自行车来找我喝茶聊天或者下棋。每次进门的第一句话,就是问我有没有回老家。之所以这样,是问我在回家的路上有没有经过一个地方,一个他不止熟悉,甚至可以称之为第二故乡的地方,这就是——头塘村。
头塘村毗邻韩江。我如果选择沿江的公路回家,就会经过那里。多年以前,头塘村的江边有一个木材厂,准确地说,是一个转运站。彼时,木材扎成木排通过韩江漂流而下,直达潮州或者汕头。头塘村段的韩江江面宽广,水流相对平缓,这可能是被选为中转站的原因吧。有些木材也在这里做一些加工。记忆中,我小的时候经过这里,经常会看到一些工人赤裸着上身,汗流浃背地拉着锯来锯木。木屑飞扬,粘在他们黝黑的皮肤上。走过这个路段,空气中总是飘荡着一股木料的香味。木龙伯当年在这里工作过很长一段时间,以至于我偶然谈起回乡的路线,他都把我当是他乡遇故知了。
潮汕有句俗语:“一惨撑杉排,二惨挑鱼崽(苗)。”木龙伯喝茶的时候经常会提起,口气中却没有哀怨和无奈。在他看来,年轻时受点苦是应该的,能在年老的时候安享晚年,这一生算是幸福了。伴随他的口述,我的脑海浮起一幅幅画面:夏日的江面上,太阳热辣辣的,水流比较急。几个中年汉子拿着长长的竹竿分别站在大片木排的不同角落,时而将竹竿往水里一探,弓着身子用力将木排往江中撑去;时而拿着一条布巾擦擦身上的汗水。寒冬的江面窄了很多,枯水期的到来让江底的沙滩大面积露了出来。木排很容易搁浅,撑排的汉子有时得跳下江中用力将木排外撑。江水冰冷,他们似乎浑然没有感觉,只是在木排顺利漂流的时候才披上一件上衣。更多的时候,他们几乎都赤裸着身体,只在腰间围着一条遮羞的水布。如果穿着衣服,很快被水打湿,行动不方便,甚至,湿透的衣服还会擦破皮肤。就这样,无论寒暑,不管阴晴,撑排人在运输过程中日夜吃宿在木排上,披星戴月,风里来浪里去,将木排漂向目的地,其中的苦涩只有撑排人才能体会。
世事如棋局局新。头塘村的木材厂经历了兴旺,平淡以后还是没落了,旧址日趋破落,唯有江边的一棵木棉树依然茁壮。与木材厂一样,这棵木棉树是头塘村的地标,也是当年许多撑排人的挂念。每逢花开的季节,在距离木材厂很远的江面就能看到木棉的花姿,树梢丛丛簇簇焰火般的花朵犹如家中的明灯,照亮撑排人回家之路。
年年花相似,岁岁人不同。头塘村的木棉和撑排人见证了木材厂的兴衰。许许多多木龙伯走过岁月山河。花开花谢,棉絮飞扬,如今的韩江山清水秀,支流旁系里的小溪常见游人坐在木排上,悠闲地观赏两岸的风光。每见此景,我总不由自主想起头塘村、木材厂、木龙伯,还有木棉花开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