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玲

　　奶奶70大寿，我们把她从乡下接到城里，计划去大饭店为她举办寿宴。她死活不愿意，“大饭店的菜很贵，早上我出去散步时看到你们小区门口新开了一家小馆子，就去那里。”拗不过奶奶的倔性子，我们只得硬着头皮答应。

　　在奶奶的带领下，我们来到一家名为“乡村人家”的小饭店。店面狭小，只有四张饭桌，连个包厢也没有。小店由夫妻俩经营，老板在后厨炒菜，老板娘负责前厅的工作。

　　点菜不久，一大桌饭菜便上了桌，菜色鲜美，分量充足，我们举筷大快朵颐，奶奶吃得眉开眼笑，当她夹起一块水煮牛肉送进口中后，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高喊一声：“老板，过来一下！”

　　老板听到声音，从后厨来到奶奶跟前，“老人家，您有什么事？”

　　奶奶望着他，脸上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老板的手艺不错，菜很可口，就是这道水煮牛肉……”奶奶目光低垂，紧盯着那钵水煮牛肉，“我从小就养牛、放牛，天天跟牛打交道，后来，我弟弟在村里开了一个养牛场，牛肉我是天天看，天天吃，闭着眼睛，我都能闻出牛肉的好坏来。”奶奶抬头，盯着老板，脸上闪烁着慈祥和柔和，语气却是非常坚定，“你这个牛肉，我们就不要了，换个别的菜吧！”

　　老板的脸涨红了，显得有些紧张，他尴尬地看着我们，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对不起，水煮牛肉没让您满意，我给您换个爆炒猪肝。”说完，他低头逃也似地奔去厨房，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这老人真不像话，故意刁难人，太过分了！”“不是老人变坏了，而是坏人变老了。”旁边几桌客人瞪着奶奶，对奶奶指指点点。

　　客人们的冷眼和恶语像刀子一样射向我们，我们如芒刺背，如坐针毡，奶奶却仿佛没看见没听见一般，依然神色坦然，津津有味地吃着菜。

　　一会儿，老板亲自把爆炒猪肝端过来，小心翼翼地看着奶奶，“老人家，您尝尝，看看味道如何？”

　　奶奶夹了一块尝了尝，满意地连连点头。老板仿佛卸下了一块巨石，紧张的神色也缓和下来。

　　吃完饭，我们买了单准备离开，走到门口，奶奶突然说：“你们等我一下！”说着，她返回了饭馆，我们以为奶奶去洗手间了，就在原地等她，等了一会儿，不见她出来，我进去饭馆找她，刚走到里面，就看见奶奶从后厨出来。

　　我把奶奶拉出小饭馆，有些生气地说：“您老人家又去找老板的麻烦了？”

　　奶奶没说话，弟弟抱怨：“奶奶，说实话，人家那水煮牛肉挺好吃的，香辣筋道，您完全是鸡蛋里挑骨头。”

　　奶奶叹了口气，轻轻嗫嚅道：“你们不懂。”我们无言以对。

　　从那以后，每次路过“乡村人家”，我都要绕道而行，生怕碰到老板难为情。

　　转眼又一年过去了，奶奶的生日到了，我们照例将奶奶接进城为她祝寿。为避免去年的“波折”，我们决定在家操办寿宴，奶奶说：“我的生日我做主，还是去乡村人家。”她态度坚决，不容商量，我们只能顺从。

　　去“乡村人家”的路上，我们反复提醒奶奶，喜欢的菜就多吃，不喜欢的菜就不吃，别再挑毛病。

　　到“乡村人家”时，我们吓了一跳，原来的小馆子如今大变样，扩大了好几倍，店面装修得清新雅致，店内人声鼎沸，每张桌子都坐满了客人，穿统一制服的服务员们忙碌地给客人端菜倒茶。一年没来，天壤之别，我们以为走错了地方。

　　“老人家，您来了啊，热烈欢迎！”一个高大的人影从收银台处站起来，快步走向奶奶，热情地抓起奶奶的手。我们定睛一看，正是饭店老板，如今的他红光满面，神采奕奕。

　　奶奶笑得合不拢嘴，“你的生意越做越大了，真好！”

　　这情景，与我们预想的“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场面截然相反，我们不由松了口气。老板把我们带进一间包厢，“老人家是我的贵人，没有您就没有我的今天，今天我请客。”

　　我们听得一头雾水。老板泡上茶，向我们娓娓道来，“去年，我们两口子从乡下进城，用光所有积蓄开了这间店，牛肉贵，为了节约成本，我们就用鸭脯肉添加牛肉香精，染上色，做成假牛肉，其实，很多饭店都这样做，口感与真牛肉没什么区别，一般食客根本辨别不出来，没想到老人家尝出来了，她没有吵闹指责，也没有当众拆穿，还悄悄去后厨找我，把她弟弟的电话号码告诉我，让她弟弟给我提供牛肉，还给我最优惠的价格，现在，水煮牛肉成了我们店的招牌菜，今年上半年，市里举办厨艺大赛，我们店的水煮牛肉夺得金奖，每天有不少食客慕名来店里吃水煮牛肉。”

　　老板举起茶杯，脸上溢满感激之情，“我以茶代酒，敬老人家一杯，幸好您及时提醒我，要不然我这店就开不下去了，我们附近的好几家饭店，被客人举报使用假羊肉假牛肉，被工商查封了。”

　　丰盛的饭菜上桌，老板将水煮牛肉转到奶奶面前，礼貌地对她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老人家，水煮牛肉，请您品鉴”。我们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看着奶奶品尝。

　　奶奶郑重地挑起一块牛肉，轻轻咬了一口，细细地嚼着，眼睛忽然渐渐亮起来，凝重的神色如浓雾被风吹散开，笑容从细密的皱纹里一丝丝绽放，似乡野里盛开的野菊花一样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