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时新闻

苏曼殊:亦僧亦俗亦痴亦癫 短暂一生留下文坛传奇

来源:羊城区域     2023年12月05日        版次:ZXA09    栏目:    作者:李旭、钱瑜

     为僧时的苏曼殊 资料图

     苏曼殊个人照 资料图

     苏曼殊画作 资料图

    

     珠海博物馆典藏的《曼殊全集》 钱瑜 摄

  

  羊城晚报记者 李旭 钱瑜

  

  在钱钟书的长篇小说《围城》里有这样一句话,“东洋留学生捧苏曼殊,西洋留学生捧黄公度(注:即黄遵宪)。留学生不知道苏东坡、黄山谷(注:即黄庭坚),心目间只有这一对苏黄。”被捧为“当世苏黄”的苏,便是集情僧、诗僧、画僧、革命僧等各种名号于一身的苏曼殊。

  他是近代中国的一位传奇人物,孙中山称誉他“率真”,鲁迅读他的作品后感叹“心神俱佳”,柳亚子赞其作品为“千秋绝笔”。他精通日、英、梵等多种外语,是将拜伦、雪莱诗歌翻译到中国的第一人;他诗、画、小说信手拈来,写下的《断鸿零雁记》名噪一时。

  “契阔死生君莫问,行云流水一孤僧。”上海师范大学都市文化研究中心、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黄轶长期研究苏曼殊。她认为,苏曼殊不是一个简单平面的人物,任何既定的模式都套不住他。苏曼殊以艺术的、审美的力量,参与了晚清到民国初建阶段中国文化现代转型的历史进程,最终成为这一时期思想自觉与文化更新的同路人。

  

  身世曲折,极富求知欲

  

  珠海前山的沥溪村源起明代,当时的沥溪村地处海边,溪流纵横交错,遍生沥榔树,被称为“白沥港”,能事农桑,也能捕鱼虾。自清末起称“沥溪”,简、苏、容三姓族人先后来此落户谋生。

  苏曼殊的祖父苏瑞文和父亲苏杰生先后在日本经商。1882年,苏杰生在日本横滨一茶行当买办。两年后,也就是在1884年,苏曼殊在日本横滨出生。

  但苏曼殊的生母并非苏杰生的国内配偶黄氏,而是一个日本女子。于是苏曼殊一出生,便被赶出了苏家,母亲只好带他回到了外祖父家。由于苏家生女多而生男少,苏曼殊6岁时才被领回广东珠海老家。

  回到珠海的第二年,苏曼殊在珠海沥溪村的简氏大宗祠接受了启蒙教育。他的启蒙老师是当时的举人苏若泉。苏曼殊幼时即表现出过人的天赋,又极富求知欲。作为塾师,苏若泉对这个学生非常赏识,给予了不少勉励。

  苏若泉所教授的主要是中国传统经史,也有一些文学知识,如诗词的诵读、联句作对等。上海师范大学都市文化研究中心、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黄轶向羊城晚报记者介绍,从苏曼殊的知识结构来看,其诗歌与近似于小说的笔记类作品的分量较重,在村塾的六七年只是苏曼殊求学过程中的起始一步,却也正是这一步为苏曼殊打下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基础,对其以后的文学作品影响巨大。

  尽管私塾同窗还有长兄煦亭、三堂兄维翰、长妹惠龄等人,但作为混血儿和私生子,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苏曼殊“不光彩”的出身注定了他会受歧视的命运。苏曼殊曾在作品中自述,“被族人视为异类,屡遭白眼。”

  

  三次剃度,开始半僧半俗生活

  

  12岁那年的一场大病,让苏曼殊结下了禅缘。苏曼殊一生经历了三次剃度。

  据马以君编注整理的《苏曼殊文集》所载,“患大病,婶婶预其不治,置之柴房待毙,幸得嫂嫂悉心照料,始得康复”。尽管嫂子硬是把他从死神手里夺回来,但青少年时代的不幸让多情敏感的他颇感人生无趣,如噩梦一般,“常感叹身世孤零,产生禅念”。

  “年十二,从慧龙寺住持赞初大师披剃于广州长寿寺,法名博经”。不过,他天性放荡不羁,佛家的清规戒律于他是毫无羁绊。据说,当时苏曼殊因偷食五香鸽子肉,寺中主持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将他逐出山门。被逐后,苏曼殊哀求姑母带他到上海,后入读教会学校,师从西班牙籍老师学习中英文。

  15岁时,他回到出生地——日本横滨读书,并与一日本少女恋爱,但后来因外界阻挠而未能结合,这名女子殉情。苏曼殊痛苦不堪,只身回到广州再次出家,后因犯戒被逐,转至广州白云山蒲涧寺。

  1903年,由于不满对章太炎、邹容“《苏报》案”的判决,苏曼殊随后在广东番禺县雷峰寺第三次出家。但最终因过不惯僧人的生活,落魄还俗。从此以“博经”自命,并自称“曼殊和尚”,开始了半僧半俗的流浪生活。

  

  多才多艺多情,作品饮誉海内外

  

  苏曼殊自幼即是多才多艺多情的才子。黄轶认为,苏曼殊在文学翻译与创作、绘画、梵学研究等方面的艺术成就,全面而独具风采。

  他的画格调不凡,意境深邃,柳亚子赞为“千秋绝笔”。其诗风或缠绵顽艳,或清艳明秀,有的弥漫着自伤身世的无奈,有的则洋溢着家国情怀。其诗文最著名者当属赠陈独秀的这首七绝:“契阔死生君莫问,行云流水一孤僧。无端狂笑无端哭,纵有欢肠已似冰。”苏曼殊时常为家国河山破碎而感伤,于是写道:“春雨楼头尺八萧,何时归春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家国之思与飘零之感浑然交织,与李商隐《锦瑟》几相呼应。

  苏曼殊还写小说。他以自己的初恋为题材,以浅近文言创作的《断鸿零雁记》,控诉了中国封建道德伦理,成为一部享有盛誉的文学名著。小说发表后很快被翻译成英文,并被编为剧本,演出时观者数百人,掌声轰动。“断鸿零雁”成为20世纪初众多青年的恋爱读本,并招徕了不少仿效的作者。

  作为晚清三大翻译家之一,苏曼殊还翻译过《拜伦诗选》和雨果的《悲惨世界》,是将拜伦、雪莱作品翻译到中国的第一人,为当时文人学写白话诗提供了范本。据了解,苏曼殊的传世作品,有诗百篇、画百幅,中短篇小说6部,书信100余封,翻译小说2部,译诗10首,以及随笔、序跋、杂著等。

  

  既有儿女私情,亦不乏家国情怀

  

  苏曼殊的一生既有儿女私情,亦不乏家国之情。在日本读书时,远在他乡的苏曼殊仍高度关注国内局势,爱国忧民之情愈益浓厚。

  马以君编著的《苏曼殊年谱》记载,1902年深秋,苏曼殊得冯自由介绍,加入了留学生建立的革命团体——青年会,不久又参加拒俄义勇队和军国民教育会。1903年春,苏曼殊从早稻田大学高等预科转学至成城军校。为了革命的需要,他学习陆军,与蔡锷为先后校友。在成城军校,他天天舞刀弄枪,胡服骑射。然而志士归国失路,勇士报效无门,苏曼殊热血未冷,他在孙中山与黄兴的麾下以笔为枪,成为名闻遐迩的“革命和尚”和“兵火头陀”。

  丰富的人生经历让苏曼殊交友广泛,从苏曼殊的信件与随笔中不难发现,在苏曼殊的朋友圈中有影响深远的政治人物如黄兴、孙中山、陈少白、廖仲恺、何香凝等,有声名远播的文化巨子如陈独秀、章太炎、刘师培、黄侃、章士钊等,有名扬天下的文学大家如鲁迅、包天笑等,有名重一时的宗教界人物如杨仁山、李叔同等,尤其是作为文化团体“南社”的一员,他结识了社中诸多俊杰,如柳亚子、叶楚伧等等。

  1903年,清代末年的著名日报《苏报》被封。不久,章士钊、陈独秀等人又在上海办起《国民日日报》,苏曼殊遂往任报社翻译。

  苏曼殊在为《国民日日报》撰稿时,将雨果的《悲惨世界》译为《惨社会》。他不愿受原著束缚,从第七回的后半回到十三回的前半回,索性另起炉灶,自己塑造了一个革命侠士明男德,大骂皇帝是独夫民贼。

  1907年旧历元旦,苏曼殊再赴日本。他与章太炎同住在东京《民报》社,在《民报》副刊“天讨”的美术版上发表了许多画作,仿佛一支支响箭,直射清王朝的脑门和胸膛。日本学者增田涉在《鲁迅的印象》一书中记录了鲁迅告诉他的往事,1907年夏季,鲁迅东渡日本留学,曾与苏曼殊等几位友人筹办《新生》杂志,欲借此阵地鼓吹新文学革命,但未成功。当年8月,苏突然离日回沪,他渴望革命早日成功,但眼看一次次武装起义连连喋血,一批批革命志士滔滔不归,又日渐消沉,倍感寒意,复起逃入寂寂空门的念头。

  

  一生短暂,文化遗产影响后人

  

  苏曼殊一直患有严重的肠胃疾病,却仍“无糖不欢”,以致常被各种肠胃疾患所折磨,朋友送他绰号“糖僧”。1917年6月中旬,苏曼殊东渡探母回国后便居于上海,到冬季肠胃病加深,再也未能离开医院。病骨支离中,盼望着“有痊可之一日”的苏曼殊仍然忍不住偷食糖栗,终于导致不治而驾鹤西归。1918年5月2日,苏曼殊病逝于上海,终年35岁。

  他经过35年的红尘牵绊,留下八个字——“一切有情,都无挂碍”,然后离开了人世,让无数后人为之叹惋。他病逝六年后,杭州的女诗人徐自华慨然捐出西湖孤山北麓一片私园,作为诗僧的安魂处,曾称誉曼殊“率真”的孙中山“赙赠千金”,柳亚子等将其尸骨迁葬杭州西湖孤山北麓。

  1924年6月9日,暖风和煦,湖光粼粼,苏曼殊终于落葬西湖之滨、孤山之阴的西泠桥南堍,墓前的石塔上镌刻着六个大字——“曼殊大师之塔”。他的墓地与其赠诗的苏小小义冢南北相对,与“鉴湖女侠”秋瑾墓园隔水相望,这绝佳的往生居所正应了苏曼殊“闻道孤山远,孤山却在斯”的念想,因拜伦译介而与苏曼殊相知的刘半农也写下“谁遣名僧伴名妓,西泠桥畔两苏坟”这样的悼诗。

  黄轶认为,苏曼殊终究没有成为名垂青史的革命家,没有成为章太炎所期待的“佛教界的马丁·路德”,没能“断惑证真、悟入真如”成为佛门高士。但苏曼殊最终以艺术的、审美的力量,参与了中国文化现代转型的历史进程中;在文学的工具理性色彩越来越浓郁的时代,苏曼殊为审美的现代转型做出了有益创造,这也正是大家今天还会不断谈论苏曼殊的缘故。

  黄轶介绍,在苏曼殊病逝后,南社同仁们为其安排了后事,柳亚子更是倾十年之功辑录其诗文、小说、书信等遗作,还搜集了当时文坛发表在报章杂志上的大量纪念文章,编纂了五卷本《曼殊全集》。在1939年10月至1940年3月间,柳亚子在上海孤岛“活埋庵”以极大热忱和坚贞意志编纂《曼殊余集》。

  终其一生,他希望、失望、绝望。他徘徊在现实与理想、传统与现代、落后与先进之间,他迷茫失落,无所适从。芒鞋破钵、天涯飘寄的背后是其痛苦、迷惘与抗争,他既在红尘中苟且,亦在尘世中追梦。 

  在苏曼殊故居,有一尊苏曼殊入空门的铜像,他身穿僧袍,手秉折扇,神情忧郁,但不失才气。2008年,苏曼殊故居被列入广东省文物保护单位。随着珠海城市更新和旧村改造的推进,如今的苏曼殊故居和简氏大宗祠暂时关上了迎接游客参观的“大门”,产城融合的新城正在这里生长。

  据珠海格力集团相关负责人介绍,“漫舒·溪里位于三溪科创城的西南部,基地内有两处文保建筑,即简式大宗祠与苏曼殊故居,围绕这两座文保建筑为规划骨架,以现代诠释传统的设计理念,呈现中西式结合的美学意境与文脉记忆”。格力正在这里以“科创+文化”模式造景,在对古建筑的保护基础上与之共生,依托文保单位深厚的人文底蕴,呈现出“古而不旧”的特色,打造融合人文、艺术的商业创意街区与城市崭新名片。

  

  【链接】苏曼殊部分诗作

  

  《七绝·本事诗》

  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

  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七绝·过若松町有感示仲兄》

  契阔死生君莫问,行云流水一孤僧。

  无端狂笑无端哭,纵有欢肠已似冰。

  

  《七绝·淀江道中口占》

  孤村隐隐起微烟,处处秧歌竞插田。

  羸马未须愁远道,桃花红欲上吟鞭。

  

  《住西湖白云禅院》

  白云深处拥雷峰,几树寒梅带雪红。

  斋罢垂垂浑入定,庵前潭影落疏钟。

  

  《晨起口占》

  一炉香篆袅窗纱,紫燕寻巢识旧家。

  莫怪东风无赖甚,春来吹发满庭花。

  

  《花朝》

  江头青放柳千条,知有东风送画桡。

  但喜二分春色到,百花生日是今朝。

  

  《春日》

  好花零落雨绵绵,辜负韶光二月天。

  知否玉楼春梦醒,有人愁煞柳如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