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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画者张爱玲:在参差的对照中,描出真实与慈悲

来源:新快报     2022年05月15日        版次:A13    作者:潘玮倩

    

     ■白流苏(《倾城之恋》)

     ■张爱玲作品《流言》和《传奇》,北京出版集团、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年6月第1版

     ■曹七巧(《金锁记》)

     ■姜季泽(《金锁记》)

     ■佟振保、王娇蕊、艾许太太与艾许小姐(《红玫瑰与白玫瑰》)

     ■孟烟鹂(《红玫瑰与白玫瑰》)

     ■玫瑰(《红玫瑰与白玫瑰》)

  ■收藏周刊记者 潘玮倩

  张爱玲曾认真想过,当一个画家。她第一笔稿费,不从文章来,而从画中来。大概这世间事,确实很难只用一种形式,去穷尽描述真相。

  真相剧烈,过于突兀有力,如大红大绿配色,令人惊诧心碎;而参差的对照,则有一种苍凉的慈悲。

  “我的文章容易被人看作过于华糜”,她的绘画却素朴自然——这也许,也是参差的对照。

  1

  她喜欢画画

  “九岁时,我踌躇着不知道应当选择音乐或美术作我终身的事业。”(张爱玲《天才梦》)。不过她放弃了音乐,后来在《谈音乐》一文开篇头两句就是:“我不大喜欢音乐。不知为什么,颜色与气味常常使我快乐。”

  颜色衬托她华美的文字,在最天才洋溢的1943-1945年,从上海生发,塑造了华语世界“传奇”。1944年,她这本收录经典小说的《传奇》,封面便是以颜色,叙说心境。蓝绿底子,只六个大字:传奇 张爱玲著。

  她最著名的那段话,就和图像及视觉有关——

  “以前我一直这样想着:等我的书出版了,我要走到每一个报摊上去看看,我要我最喜欢的蓝绿的封面给报摊子上开一扇夜蓝的小窗户,人们可以在窗口看月亮、看热闹。我要问报贩,装出不相干的样子:‘销路还好吗?——太贵了!这么贵,真还有人买吗?’呵,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张爱玲《<传奇>再版序》)

  她要“给报摊子上开一扇夜蓝的小窗户”。

  其实,她也为自己的文章,用插画打开了许多窗口,让人们往里窥见更多真实。

  《传奇》在当时杂志上发表时,她曾亲手为《茉莉香片》《心经》《倾城之恋》《琉璃瓦》《金锁记》《年青的时候》《花凋》和《红玫瑰与白玫瑰》等多篇小说绘制插图。散文集《流言》中的绝大多数篇什,也配有数量不等的插图。

  “经不完全统计,有相关记载的张爱玲插画作品约258 幅。其中部分能看到插画全貌,比如《某同学之甜梦》插画、《金锁记》的插画等,共计73 幅。其余皆已遗失,只能通过零星的回忆录、采访等知道这些插画曾经存在过,比如《快乐村》的插画、港战期间的插画等。从数量来看,张爱玲的插画作品颇多,可看出她对绘画天生的喜爱。”

  画作多以白描,只精到勾勒轮廓、动作,通常无背景,甚至无面孔。她有自己的一套理解,“在不纯熟的手艺里,有挣扎,有焦愁,有慌乱,有冒险,所以‘人的成分’特别的浓厚。我喜欢它,便是因为‘此中有人,呼之欲出’!”

  2

  画小人物和小事

  她画凡人,以及画静物。

  画《倾城之恋》白流苏,下颔起初是圆的,渐渐尖了,脸庞原是窄,眉心却宽,一双清水眼,好像已看过许多不完美世界,有一种了然的淡淡骄傲,和惶恐混杂,倒比原著中的“小得可爱”面庞,多些沧桑。这或才是她心中真正的白流苏,原著中为了读者而设置的28岁年龄,终究太年轻,万万抵不过范柳原的精刮。

  画《红玫瑰与白玫瑰》,孟烟鹂侧脸纤瘦而卑微,连着她深黑而羞赧不知鞋尖如何摆放的绣花鞋,与另一幅女奴和夫主插画,隐隐呼应,不是白玫瑰,但也非衣服上一粒饭渣子,简直有涂抹过的凌厉线条,成为不彻底反叛作案记录。

  彻底的,有“付出一切代价”的曹七巧,这位被张爱玲评说为自己小说中最“澈底”之人,瘦骨脸儿,朱口细牙。她的装束让人想起《更衣记》中另一幅插画《清末时装》,心平气和的古国,在那时刻迎来骚动的歇斯底里,“元宝领”这种东西诞生,高得与鼻尖平行的硬领,“像缅甸的一层层叠至尺来高的金属项圈一般”,又像对钱财和爱欲的贪恋,紧紧锁住原本可以俯仰自由的脖子。

  市井人物、平凡男女、日常生活,通过动作、神态以及衣着,张爱玲刻画出当时她心中和眼中的世界。她曾说,她关注的都是些小人物,软弱,不彻底,背负时代的广大负荷,然而她认为“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这时代的总量”。

  而静物画中,则流露出自童年始,显赫家族及后继萧瑟给她留下的终身回味与伤痕。如上述所说的孟烟鹂之绣花鞋,还有童年的房间。八岁以前,她得以在华丽精致家中,长时间体味物件炜丽与罗曼蒂克,“一直喜欢吃牛奶的泡沫,喝牛奶的时候设法先把碗边的小白珠子吞下去”“我坐在桌子边,面前的蛋糕上的白奶油高齐眉毛,然而我把那一块全吃了,在那微红的黄昏里渐渐盹着”“我喜欢鸦片的云雾,雾一样的阳光”。

  3

  画出自己了吗?

  在张爱玲最有名的两篇与画有关的散文《忘不了的画》和《谈画》中,她反复表达了对塞尚及其“徒子徒孙”高更、梵高、马蒂斯、毕加索的喜爱,说“都是抓住了他的某一特点,把它发展到顶点,因此比较偏执、鲜明、引人入胜,而充满了多方面的可能性”。

  偏执的、鲜明的,抓住人物特征,也表现在张爱玲绘画与文字中。而且她的文字相对华糜温暖(是的,在苍凉手势背后是渴求不得的温暖),她的画作却直接而相对“冷静”,基于视觉呈现形式的特异性,简单有力勾勒,直指核心。

  核心也许就是她的“参差的对照”,暖与冷,不过是对自己作品的平衡与互补输出。“我不把虚伪与真实写成强烈的对照,却是用参差的对照的手法写出现代人的虚伪之中有真实,浮华之中有素朴。”

  华美艳丽的袍子是她的文字,但揭开了,却见嶙峋纤弱的骨相。

  真正的作家为自己写作,因为他深信自己便是这众人中最特别一人,也是最容易泯灭之人,所以他只需表达这种觉察即可,而这其中,多少参差、多少犹豫与果断,若你可知。罢,不知也无所谓。真正的画家可能也如此,他只对心迹负责。

  张爱玲写的是她自己,画的也是她自己。

  她有许多画作,“时常会带入她自己的影子,使一些表面画他人的插画,细看起来有自画像的痕迹。比如小说《年青的时候》里的插画《沁西亚》颇像张爱玲的自画像《无国籍的女人》,无论是额前的一嘟噜鬈发,及肩内卷发型,还是呈现面容的角度、景别等,两者都高度相似”。

  而,影子终将不能触摸,而,付诸流言,流言,文字写于水上(written on water)。1944年,张爱玲为她的《流言》初版本封面,画了一幅全身自画像,只是一袭黑影,不见五官。

  不知道,她有没有最终看清了自己。

  参考书目和文献:

  张爱玲:《流言》,北京出版集团、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年6月第1版

  张爱玲:《传奇》,北京出版集团、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年6月第1版

  止庵、万燕:《张爱玲画话》,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年10月第1版

  《张爱玲的后半生——一种传奇的两种叙述》,《三联生活周刊》2015年第38期

  郑世琳《画中话——张爱玲插画小议》

  王文艳《张爱玲与西方现代绘画》

  ■本版画作由张爱玲绘,引自止庵、万燕:《张爱玲画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