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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用一生的坚韧与隐忍守护全家

来源:新快报     2022年06月19日        版次:A12    作者:陈福香

     ■王世国 行书斗方《杨俊华·咏花城》

     ■王世国父亲王亚民

  广东省书法评论家协会主席王世国

  ■收藏周刊记者 陈福香

  父亲是出了名的“老好人”,他中等个头,脸庞清瘦,鼻梁高挺,梳着整齐的三七开分头,很有“民国范”,见人总是面带微笑,眯起眼睛看着你,默不着声。在我成年以后,最怕与他独坐,四目相对,静静的,只要我开口,半天也没有一句话。每当这时,我便搜肠刮肚地寻找他有兴趣的话题,与他交谈。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答话,你不说他便不说,抽着烟,昂起头来,目光远望,好像在默默地怀想。望着他那已经花白的头发,我的耳边便会响起那时十分流行的一首日本歌曲——《北国之春》,他就是歌中唱的那位“沉默寡言”的老父亲!

  现在回想起来,这一辈子我仿佛没有和他说过几句话。谁能想得到,看起来有些愚钝的老父,当年也曾风流倜傥,解放前夕毕业于金陵大学法律系,是初解放时淮南市最早的法官,能说会道,不仅写得一手“苏体“好字,还是会拉京胡的“票友”!这一前一后,他竟然判若两人。

  许多年以后,我才逐渐明白,他的这种极为内向、寡言少语的性格并非天生,而是时代造就的,是他一生的“护身符”,也是我们家庭的“保护伞”!他深刻理解“祸从口出”的道理。

  “寿县南方,王家新庄,门前杨柳,排成双行,砖楼瓦顶,一路厅堂。” 这首在家乡流传的民谣描绘的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大宅门”,说的就是父亲出身的家庭。祖父早年参加辛亥革命,光复寿州,是安徽都督柏文蔚的部下。袁世凯叛变后,柏文蔚被撤职,祖父就回到寿县安丰塘下的家乡,成为当地著名的乡绅和“国大代表”。所以,那时有民谣道:“寿县城南三面官,敬芝化南徐世安。”化南者,吾家祖父是也!然而,这样的家庭出身并非荣耀,而是父亲沉重的包袱,也决定了他一生的坎坷。

  他初任法官就遭遇到了众多的“铡美案”,进了城的干部要休了那乡下的贫农妇女。这边干部声色俱厉,那边村妇痛哭流涕,这离婚案咋判?怎么判都里外不是人啊!再想想自己的出身,万般无奈之下,他干脆辞官了。从此,他便从城市到县城,再到乡下,一步步往下走,从法官逐渐变成了一位乡村语文教师。因此,几十年夫妻分居,他独自一人生活,与家庭聚少离多。希望学校能与家庭的距离近一些,就成了他一生最大的心愿。于是,他从一个乡镇转到另一个乡镇……可是,家庭仿佛是他永远无法到达的彼岸。

  假期他从乡下回到县城中的家,那该是他最快乐的日子。记得他亲手烙的韭菜盒子,面皮黄澄澄的,我一口咬下去,唇齿留香。我依偎在他的身边,他摇头晃脑地吟诵起一首诗来:“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他沉醉在诗的意境之中,咪着眼睛,悠然自得。

  父亲忍辱负重,逆来顺受,从不抱怨,从不说自己的困苦或他人的不是。别人问他意见时,他总是笑着说:“好,好,好。”上课时,学生本来就无心向学,在课室里闹翻了天,他却充耳不闻、视而不见,照讲他的,听与不听,与他无关。他不仅不管学生,对儿女也是不管不问,爱干嘛干嘛,没有打骂教训;无论是生活、工作、婚姻都由你自行决定。是啊,他自己活着已是不易,不给家庭带来灾祸更是万幸了。他走在大街上恰巧目睹了路边店铺失火,竟然被熟人告发,说他不去救火,学校便给了他行政记大过处分,差一点要开除他。如此严厉,他怎能不战战兢兢。他亲眼目睹自己的哥哥被打成“右派”,全家下放到农村,五口人住在一间茅屋里,家里穷得连一块木板也没有,所有家具包括门窗都是用麻绳绑着麻桔杆再用泥巴糊起来的。见此惨状,他怎能不噤若寒蝉。

  我小学毕业就因家庭出身不好,无法上中学,他便给我制办了一套木匠工具,说:“你要学木匠手艺,将来好谋生。”

  我酷爱读书,盛夏时将双脚泡在水桶里,捧书夜读。他见了后轻声说:“唉,你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语气中夹杂着淡淡的哀伤。

  1976年,已是下放知青的我顶替病故母亲的岗位,被招工到县城的土产公司;不久恢复高考,我考上大学。当我告诉他录取的消息时,他也没有一句夸奖,只是看着我笑笑,不过我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了满意和欣慰。

  所以,都说“父爱如山”,而我说“父爱无言”,犹如滋润大地的无声的春雨。在巢倾卵覆的境况下,父亲用他一生的坚韧与隐忍,在寂寞孤独之中渡过了一次次劫难,默默地守护着全家。他虽寡言少语却胜过千言万语,从他的笑容和目光里,可以看到他的慈爱、温暖和善良。

  2008年父亲仙逝,享年84岁。今日父亲节,谨以此文祭一瓣心香,告慰他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