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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康熙专用,今天变成民间洗脸盆 从“广珐琅”看全球化“互融互鉴”

来源:新快报     2022年09月11日        版次:A12    作者:潘玮倩

     ■铜胎画珐琅“万寿无疆”缠枝花卉纹盘,清乾隆时期。图片来自《广东省博物馆藏品大系 杂项卷一》,文物出版社,2020年12月第1版。

    

     ■清铜胎画珐琅花卉碗,足底以红釉书“广东省城濠畔西约义和祥造”双方框款。广东省博物馆藏。

     ■当代,广州益丰搪瓷厂的面盆,铁材质,广东省博物馆藏。

  ■收藏周刊记者 潘玮倩

  多年之前,我还是个孩子。在改革开放初期的广东,方便面,对于我们来说,是多么稀罕、多么美味的东西!连妈妈用来泡面的那个搪瓷汤碗,都让人印象深刻:因为用久了,碗底釉料磨损,露出褐色锈迹。

  后来我才知道,这搪瓷碗,竟和路易十四以及康熙大帝,有千丝万缕关系。

  现在,请您寻出家传的锈迹斑斑的搪瓷碗/面盆/漱口杯(如果您也有的话),听我们讲一个“广珐琅”的传奇故事,这故事讲完,您就会知晓广珐琅和搪瓷的关联,并会更深认识到,什么叫作世界的广州,什么叫作从全球视野看“互融互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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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广东工匠进京创烧“广珐琅”

  丁蕾博士,广东省博物馆科研部副主任、副研究馆员,我们今天的采访对象。从其策展的“臻于至美——广珐琅特展”,到近日刚落下帷幕的“丝路光华:粤陇文物精品联展”,吸引记者和观众的,不仅是难得一见的琳琅展品,还有她“讲故事”的方式。

  “过去的每一分钟都是历史。‘挖掘’文献和文物背后的‘人’的故事,我觉得对过去、现在和未来都有重要意义。”

  比如,在过去七百年间,13世纪晚期开始,在欧洲的艺术和文化领域,吹起一场劲势持续至今的“中国风”,而尤盛于18世纪的“西风东渐”,也给古老东方艺术和科技,带来创新灵感。

  在这场全球化交流中,广州熠熠生辉。像“广珐琅”那样熠熠生辉。

  那一年,广州工匠,实现了康熙的一个梦想。那是17世纪,法国国王路易十四,添加了康熙作“好友”,派出传教士,给后者送来奢华瑰丽的“珐琅”器物。康熙对这礼物大感兴趣,一边不断要求“技术外援”来中国,一边思索如何“自主研发”。在他不停“发微信”给法国,要求对方“技术总监”快来的时候,广东巡抚“加入了群聊”。他说,皇上啊,我们在广州找到了几个会烧造这种“画珐琅”的人。(这就是“广珐琅”的直接缘起。)

  丁蕾介绍,有别于元明已出现的掐丝珐琅和錾胎珐琅,画珐琅工艺更高级。掐丝珐琅,又名景泰蓝,粗浅解释,是在胎体表面,先用金属丝,围出各个区域,然后填釉料;錾胎珐琅,则是在金属胎体上“凿”些小坑,然后填釉料。画珐琅摆脱了“丝”和“坑”的限制,可直接在胎体上绘制,产生如油画般自然融合的视觉效果。

  面对迥异于原有传统的生产系统和色彩运用的工艺,谁来执行这场充满未知的试验?

  了解一定欧洲珐琅技艺的广东工匠,成为不二人选。他们进京了。1719年,懂得珐琅制造的法国传教士陈忠信也来了,经他点拨,中国画珐琅技术迅速提升。

  随后,广东工匠在康熙、雍正、乾隆三帝大力扶持下,历经重重困难,终于炼制出中国自己的珐琅器,“广珐琅”美誉应运而生。1748年(乾隆十三年),粤海关开始有制度地承办“广珐琅”。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广东省博物馆建馆初期,故宫曾调拨给我们一批‘广珐琅’,当时清宫标签上就写着‘广珐琅’三个字。您问我何为‘广珐琅’,这可能就是狭义上的答案。但是,为什么我们又要讲一个广义的‘广珐琅’呢?因为如果只盯着这几件东西,你没办法说清它到底是什么。”

  可能也没办法说清,为什么是广州?为什么广州人懂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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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文物见人、见时空

  首先我们要看到,广州并不只因“三江汇流”,及具备1757年一口通商“红利”等客观条件,才成为中外交流“重镇”。其实数千年来,它一直是“扬帆通海”的繁华都会。在康熙寻找工匠之前,随着珠三角对外交流的频繁,已出现懂得西方画珐琅的当地人。

  “说‘广珐琅’时,定义要打开,如果仅关注粤海关进贡铜胎珐琅这段,就很难理解它们为何从广东来。当把视野打开些,就会发现广州和清宫‘结缘’前,已有许多铺垫。”丁蕾说。

  广珐琅的出现是一个机缘,而非一个巧合。广州作为广东政治、文化中心,汇集着南来北往的商人、政客,同时亦聚合着各种能工巧匠。正是那些充满智慧和创造力的工匠们,令外来的珐琅技术,日臻与中国传统工艺融合。

  而后,随着广东工匠从京“退休返乡”,这种宫廷技艺开始在南粤大地传播。丁蕾介绍,广东省博物馆藏有一件很有代表性的“义和祥造”铜胎画珐琅花卉纹碗,足底以红釉书“广东省城濠畔西约义和祥造”双方框款。“义和祥位于广州外城最繁盛的商业街道之一——濠畔街,集销售和生产于一体,销售业务及至深宫大院,产品类型丰富。”

  “从广珐琅目前所见的器物的纹饰上,会发现它既有清宫元素,也有西洋元素,有些更有民间元素。这些都在纹饰上综合体现。有些民间器物的色彩不如宫廷用品那么明艳,画工没那么精致,但它们相近。有可能是工匠退休回家后的更大传播。”

  从这里,我们看到了贡品的渊源、商品的属性,这是更广义上的“广珐琅”。

  然后“华彩”出现了——为适应批量化生产,民间的广珐琅商品往往会运用化繁为简程式,采取更多元开放、兼容并包的态度,这注定了广珐琅的进一步大放异彩。原是学自外国工艺的珐琅,经广东工匠创新,销往欧洲时,被外国人视为具有中国特色的商品,以“华彩”称之。

  “所以当我们突破了面前这个‘器物’的桎梏,在更大时间和空间范围,去追溯它的故事,我们就会对‘兼收并蓄、互融互动’等这类常见词语,有更深刻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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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互融互鉴”,比想象中更快

  她进一步表示:“从广彩,到象牙球,我们都有这样的期待——希望大家看到这些展品时,不要仅想到‘广州特色’这四字,就算完成了,我们希望能让您的博物馆之旅,收获更丰富的知识外延。”

  “虽然现在还没有文献资料,证实画珐琅对中国瓷器的确凿影响,但无可否认,珐琅进来的这段时间,广彩的色彩越来越缤纷,两者风姿越来越接近。现在不能确定究竟是谁影响了谁,但它们确实在同一时空出现了。我觉得这就是互鉴。”

  “而在才结束的‘丝路光华:粤陇文物精品联展’(这个展览刚刚获得了由国家文物局主办的2022年度‘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培育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主题展览推介项目),最后一部分内容我尝试把实物和研究结合,做了三个个案,从大家熟知的瓷器、象牙球和钟表出发,揭示隐含在器物背后的中西方知识、文化和观念。被国人引以为傲的广州传统工艺象牙球,工艺其实是从国外传入的,它原本是国外贵族用来训练自己耐心和专注的一种技艺。这技艺或从澳门传入中国。但,鬼斧神工的象牙球工艺,中国工匠是从14个点勾刻进入,也就是把原始胚球分设成14面体,而西方只有6面体、12面体、24面体等。这就是灵活运用西方技艺的创新。”

  而且,这种吸收、共融和创新,时间周期是比较短的,也就是说,我们兼收并蓄的速度、全球化共通的速度,“比曾经想象的要快”。“在全球化的文明模式下,可能很多民族、很多地域,都通过相对比较开放的态度,提升了本民族的文化思想和生活质量”,丁蕾说。

  正如昔日被康熙专用的“广珐琅”——在19世纪西方工业革命影响下,珐琅技艺得以改进,大规模机器生产珐琅器皿成为可能。这种珐琅器皿被称为“搪瓷”,民国时期“珐琅”与“搪瓷”同义互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制定标准,手工制造的工艺品叫“珐琅”,工业化机械大规模生产的金属胎珐琅叫“搪瓷”。20世纪60年代广州最大的搪瓷厂是益丰搪瓷厂,它的质量和造型可与当时上海、西安等地区媲美。

  搪瓷环保实用、容易清洁、色泽亮丽,它不仅可以用来泡面、用来漱口,还可以当作脸盆来盛水——“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洗我脸;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洗我脚”——深受大众的搪瓷用品,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成了千家万户生活中的不可或缺。

  而我们如今知道了,它有如此璀璨的故事。

  本版图片来自《臻于至美——广珐琅特展》,(广东省博物馆编,岭南美术出版社,2020年6月第1版),署名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