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宾虹论画 2025年09月16日 肖复兴

  □肖复兴

  

  北京出版社最近出版新书《黄宾虹论画》,收有《古画微》《宾虹论画》《画法要旨》。其实,三部都是旧书,距今有百年左右历史。其中《古画微》1925年出版,今年正好百年,文简意丰,从上古讲到晚清,是一部中国绘画简史。

  对于我这样的美术门外汉,对黄宾虹关于绘画史分期或画派的形成发展等,并不大懂,但其中带出好多画家轶事,还是颇对胃口,饶有兴趣。这也是此书区别其他史论的特点之一,让史有论,也有事、有细节,姿态摇曳,而非从理论到理论。

  兹举几例:

  两汉时期,汉明帝在文武百官外,设立画官,召画家入宫,将班固、贾逵所著史书中史事,命画家画之。

  魏晋六代,《周易》《春秋》《孝经》,依然有画家为之图解作画,“犹意存考证名物,辅翼经传,有汉明帝之遗风”。

  三国时期,亦有画家将“溪中赤龙,写之以献孙皓,更假借神物以神其技”。

  唐代,唐太宗命画家阎立本为林中猎物、池里异鸟作画;唐明皇命画家吴道子和李思训为其所思三百里嘉陵江作同题画。

  如上所述,足见图解政治,命题作文,艺人封官,嘉奖绶带,由来已久。但也有特立独行者,如南宋画家梁楷,“画院待诏,赐金带不受,挂于院内,嗜酒自乐”。

  元代画家吴镇,“藐薄荣利,村居教学”。慕名登门求画的人很多,他却闭门静坐,放着来钱的机会而不管不顾。妻子生气,说他怎么不学学人家盛子昭,赶紧画画卖钱?他回答妻子:“你太俗气,五百年之后,我名噪艺林,他盛子昭当入市肆!”如此远避尘嚣,鄙薄名利,黄宾虹说吴镇的画“无一点市朝气”。

  元代画家倪瓒(号云林子),中年得到前辈五代画家荆浩的一幅精品《秋山晚翠图》,如获至宝,特意建了一座清閟阁,将画高高悬挂阁内,“时对之卧游神往,常至忘饍”。代际的传承,需要眼光,也需要虚心,和对绘画艺术的敬畏之感。黄宾虹高度评价倪瓒,说他“无市朝埃气,元际高品第一”。又说“元人犹可学,云林不可学。其画正在平淡中出奇无穷,直使智者息心,力者丧气,非巧思力索可造也”。

  明孝宗喜欢绘事,自己也作画,延汉明帝之传统,成立皇家画院。宣德初,召画家戴进(字文进)进宫入画院。这是多少画家梦寐以求的光耀之事。一日,戴进在仁智殿作《秋江独钓图》,皇上和他都很得意。画中独钓的渔翁身着红袍,另一位画家谢廷循却斥之鄙野,进谗皇上说:“大红是朝官品服,钓鱼人安得有此?”于是,皇上再不看戴进的画,“文进寓京大窘,门前冷落,每向诸画师乞米充口”。而谢廷循则因此得宠。尽管黄宾虹最后说戴进“身后名愈重而画愈贵”,但这毕竟是日后之事。

  清初,王石谷(王翚)和恽寿平都是大画家。在当时,王号称清初四王之一,名气似乎更大一些。他比恽年长一岁。恽看王画上的题跋写得不行,劝王多加勤学,并反复讲论,甚至对其呵斥,“务令自爱其画,勿为题识所污”。同行之间,这样直率而真诚的批评,十分难得,如今很难有这样的批评了。

  如此《古画微》,用黄宾虹书中说的话是“尤得心印,揽其精微”,微史不微,颇多画外之意,文中之味。当然,这和黄宾虹好学深思,心知其意,方才克臻于此——这是他论元人画时说的话,用在他自己身上,也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