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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的“洋葱纸”

来源:羊城晚报     2018年10月06日        版次:A06    作者:

    

  □刘荒田[美国]

  2013年,夏志清教授在台湾出版了《张爱玲给我的信件》一书,收入张爱玲从1963年到1994年的信札118封,还有他给张的回信16封半。王德威教授指出,这些信札“足以成为文学史‘张学’研究的重要材料”。夏志清在自序中谈及收集、整理这些信件(包括明信片年卡)的甘苦,提及:“张爱玲的信大半写在洋葱纸(onion paper)上,隔了多少年,洁白如旧,折缝的地方也不会破裂。有些信件则写在以纸浆(pulp)为主要成分的劣纸上,色泽早已转黄,折缝处黄色更深,且容易破裂。”从这一现象出发,充满历史感的夏教授呼吁:“有大志的读者,最好从小养成用洋葱纸或其他高级纸张写信的习惯。说不定自己真会成了大名,连早年写的信件也可能流传后世的。”

  夏教授写到的“读者”,初看以为指读他这本书的人,其实是指一般性意义上的作家、艺术家,甚而指一切“有东西留给后世”的人物。这些人,不管成就、境界高低,多少有点“传世之志”,这是无可非议的正能量;舍此,难道希望“拙作”只有当手纸的资格吗?问题也出在这里,夏教授为了让张爱玲的来信传下去(连带地,自己沾了光),爬梳史料堪称艰难竭蹶,幸亏张的字迹呈长圆形,“个个端庄”,认清不难;如果此张如草圣彼张(旭),光是搞清楚信札的字就累个半死。但还有一个问题:张爱玲在信末只写月日,兼以收信人当年为了节省地方,把带邮戳的信封扔掉,只留下信件,年深日久后,分辨收信的年份成为大难题。

  后之视今有如今之视昔,如果不想自己身后,对你自己的遗物感兴趣的“贵人”们——上焉者史学家、专家,中焉者有意将你树为“家乡文化名人”的地方官员、学院的田野工作者,下焉者博导的跟班,退休以后因太闷而搜集野史的老人——增加麻烦,那么,确实有听从夏教授劝告的必要。

  夏教授谓,写信务必用有利于不朽的好纸。揆于现状,自从电子邮件、QQ、微博、微信兴,邮局的业务奄奄一息,我家里的邮票,一年用不了10枚,可推知文具店的“洋葱纸”未必好销。遥想纪弦当年,这位高瘦如槟榔树的现代诗人,写了一首调皮的短诗 :“象失手打错一张牌似地,/我寄出一封信。便输了/全局啦:/输了这一辈子,这两撇很帅的小胡子,/连这些诗,也一股脑输掉。//别问她是谁了吧!我是输家。/不过,偶然,我也曾这样想:/要是把地名写漏掉几个字那多好……/总之,不该贴上邮票,投入邮筒。” (《一封信》)。寄一封信,心情如此矛盾,它该是求爱的,或者向爱人认罪的,这等好玩的感情游戏,如今玩不起了。

  好在,还有别的途径。比如,写标明年月日的日记。这里又有一个问题:早就怀公诸于世的宗旨,秘密该不该说,国学大师吴宓担心日记成为“罪证”,偷偷修改往日的内容,如今该不致如此。但难处依然教人头疼,种种连自己也不愿面对的言行,要不要写下?写了,坏掉身后名;不写,流于虚伪,被人揭露出来更加失败。另外,可自行炮制“生平行谊”,年表,大事记,回忆录。倘若“全说老实话”做不到,就不说或少说谎话。

  夏志清教授在上述之书出版的同一年去世,据王德威教授回忆,2013年12月11日,他去看望在疗养院的夏公,夏公对他说:“我已经不朽了,因为我写了《中国现代小说史》。哈哈!”我好奇,一直为“不朽”作了周详准备的夏公,多年来写信是不是用“洋葱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