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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别山挑夫

来源:羊城晚报     2018年12月18日        版次:A18    作者:

    

  □文长辉

  去了一趟大别山,最忆念的,是大别山的挑夫。

  9月初秋,在攀登天堂寨的路上,巧遇了两位挑夫。我们一路轻身走,却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他们负重前行,一步一步攀行在陡险而高峻的上山路上,气息平静,面色如常。在我们歇息间,还可以望见他们的背影,不一会儿,他们整个人都融入到云海之中;一会儿再见,已与山头的苍松并肩,成了整个山峰的一部分。

  大别山的北侧,是安徽地界。让人惊奇的是,赶上来的挑夫是一位女子。她身躯瘦小,却透着杉木一样的坚实;面色微红,是一种枫叶的健康色。她的肩头,因扁担的垂压,明显勒出了一道凹痕。挑着满满一担食品的她,步履平稳,给人缓慢的感觉,可一路没见她歇息过。高耸难攀的上山路,也许对他人是畏途,对她却只是走路而已,一步一个台级地走,似乎并不是在登高。

  我问她的名字,她摇头。问她的姓,也摇头。我问:住在这山里吗?这下她点了点头。望着一个女子负重上山的背影,我为自己多余的问而愧。大别山的儿女,就像这山间的五针松,柔软而坚韧地伸向山崖,却饱满了凌云之志;又像这路边的苦苦菜,总会在暴雨之后遍地发芽(它因哺育过无数红军,而被称之为将军菜)。当年,大别山儿女在红军时期,父携子、夫偕妻地参军支前,可承想到过在史册上留下自己的名字?仅仅大别山区,就有三十万儿女为共和国献身。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这是大别山精神。

  此时,我只能在女挑夫经过那棵“听愿柳”时祝愿她——让众多形似“佛耳朵”的柳树叶,倾听到她的心愿,让她细微的心愿得以实现。

  在大别山的南侧,我遇到的是一个湖北汉子。通往峰顶的长长栈道,悬在万仞之上,有一米来宽,抬脚时可以听到空空的响声。我提心吊胆地贴着石壁走,挑夫却自如地在路上将扁担从右肩换到左肩。他的绿色解放鞋太熟悉这条道了,如同走在自家的巷道上。

  从他的口里,我知道了一个挑夫一天工作价值与价格的不对称交换。从南山或北山脚下到山顶,挑50公斤的重物,价格是120元左右,上山需3个多小时,下山接近3个小时,加起来也就是一个整天了。上山——下山——上山,这是一个挑夫生活的180度曲线。他的脚板上,可布满了厚厚的茧子,如同这石级上的累累足痕?如此坚硬的人生,只能在最底层的人群中找到。它拒绝无病呻吟,更与浮华尘世中迷漫的谎言与伪装格格不入。

  回看上山的路,到达山顶就是一种挑战。多云尖的亭台立在1763米处,白马峰的栈道悬在万仞之上。长风扑面,有一种无法久站的险峻感,一缕云钩可能会挂走你,把你卷向空中,你不由得敛气屏息。

  建造这亭台、栈道的一砖一瓦、一沙一水,是挑夫一担一担地挑上来的。他们的汗水洒满了这条道路,随之被岁月风干。已经无人知道,甚至无人理会他们曾经的辛劳了。当游览者自夸能够到达的高度时,他们内在的渺小暴露无遗。山高人为峰,挑夫自在峰之上!

  以上种种,也许只是我的臆测。那些挑夫何承想到这么多的名堂,何承想要什么山外的名头。他们世世代代都是这样走过来的,从爷爷的爷爷到孙子的孙子,连绵不绝于这条挑夫之路。

  横亘千里的大别山啊,如同一条巨龙盘踞于鄂豫皖与江淮之间。1947年8月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正是以天堂寨脚下的周宅指挥所为起点,拉开了淮海战役的决战序幕。当年的大军中,不知有多少挑夫。如今的人们可以掰着指头自豪地算:大别山的土地上,诞生了共和国两位国家主席、一位元帅、三百多位将军。

  从天堂寨返回的路上,飞云流瀑,叠翠偎红。天女花、杜鹃花甚至白马鼠尾草上的天蓝花冠,都在雨雾里绽放芳香。我侧耳听到了大别山的腹语——在清晨,在大别山深处的金寨县金寨镇。

  走过一座有些朽木的吊桥,南河水清澈可数石子,岸边的一簇簇小花无名而鲜艳。快成熟的稻田是金黄色的,半成熟的稻田还是一片青绿。在一个名叫田畈村的村里,一排古老的徽式建筑,呈现一派青砖小瓦马头墙风格,砖木结构以人字架的自然坡度,依着山坡铺开而去。几只鸡在觅食,间或从篱笆间的南瓜上跳过;一只小猫后面是一只小狗,然后才是主人公出场——跑出一个光头的男孩。这小孩也是不说自己名字的,再问,便跑过来在我的腹部给我一小拳,然后跑到自家门槛上顽皮地盯我,颇有幽默的古风。我想,他或许是挑夫的儿子,或许是挑夫的邻居。

  在村里一棵高大的银杏树下,坐着一位老人,脸上的皱纹如同梯田,但目光却像银杏果一样金黄发亮。人们说,他就是一位挑夫。挑夫老了,走不动了,就学这棵银杏坐镇村口,用绿荫庇护自己的子孙。村民说,20来岁的年轻人已经不做挑夫了,这村里还有中年的挑夫,这几天出门了。——村里的挑夫,应该就是我在山上遇到的挑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