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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下的牵手

来源:羊城晚报     2019年09月11日        版次:A12    作者:陈上前

    

  □陈上前

  我一度对父亲怀有深深的不满与敌意。这样的认知,源于我的童年时代,源于彼时父亲对母亲的粗暴。

  记忆中,年轻时的父亲是个孔武有力的男人,也是个躁脾气。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农民辛辛苦苦,一年忙到头,也只能勉强糊口,这让父亲感到愤懑。父亲是个要强的人,也很努力地想改变自己的现状,可最终收效甚微。长期的生活困顿令父亲倍感憋屈,而家庭琐事往往令他发怒,他经常与母亲发生争吵,尤其是到夏天农忙时节,还动手打起母亲来。母亲被父亲打得负气出走过几次。我曾经尝试着想把这些不愉快的事情忘记,可记忆有时如此强大,强大到令人刻骨铭心,那夜我追着母亲出走外祖父家的情景仿佛又浮现在眼前。

  那是“双抢”完后不久的一个仲夏夜,父亲不知何故又动手了。母亲幼年丧母,本就悲苦,丈夫和父亲是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男人——丈夫不懂得疼惜她,反而打她,她只能往她另外一个重要的男人——她的父亲那里去寻求庇护。

  母亲泪眼汪汪,奔走在通往外祖父家的乡间小道上。我那时尚小,懵懵懂懂,虽不懂父亲何故要打母亲,却也能感受到母亲泪眼涟涟里的酸楚和可怜。看着母亲哭,我也哭,一边哭,一边跌跌撞撞,紧追着母亲。

  那个晚上,月光分外的明,如皎皎流素,肆意地倾泻在近处的树、远处的村庄上,以及还氤氲着稻香的田野和兀自潺潺流响的沟渠里。夜近乎透明。风儿呢喃着,温软得像一只乖巧的猫,又柔和得像一支轻曼的乐曲。南方水乡的盛夏夜,自然也少不了虫声啁啾,蛙声阵阵,这些乐师似乎并不在意人间的愁苦,只是一个劲地想将夏的热烈唱到极致。小路通向堤的一端内侧有一荷塘,满眼翠色欲滴,微风吹过,菡萏摇香,绿丛里吹出的薄水迷雾,丝丝缕缕,飘飘渺渺,在月光的映照下,宛如一条条缭绕碧荷的白色纱巾……

  到外祖父家,就要翻过这道堤,还要经过一座架在沟渠上的石板桥,桥那边的村庄里有很多狗,隐隐约约还能听到狗叫。我哭着追了很远,有些害怕,母亲似乎心软了,她怕我掉进水里或是被狗咬,便慢慢地停住了向前奔走的脚步。于是,我赶上前去,牵住母亲的手,破涕为笑。于是在月光下,一大一小,一前一后两个身影,向着外祖父家奔去。

  母亲出走后,父亲要干农活,又要照看孩子(我的弟妹);要做饭菜,又要洗衣服;要喂牲口,还要拾掇家里。两天后,这个糙老爷们就被生活整得七荤八素,狼狈不堪,他决意要去把母亲寻回来。

  父亲腆着脸去外祖父家找母亲时已是掌灯时分,外祖父把我的两个舅舅叫了过来,四个人围坐在一张桌旁,好像要开会的样子,母亲就躲在灶房里生火做饭。我不知道当时父亲是否会感到某种威压,一向慈眉善目的外祖父那天神情显得有些严肃,眉头枯皱,我那两个高大的舅舅也显得脸色凝重,毫无笑意。会议由外祖父主持,他说过一些什么话,我早已记不清楚了,只是略略还能想起大意:家庭生活难免会有磕磕绊绊,舌头也有跟牙齿相撞的时候,要多体谅,包容……男人动手打女人是不对的,如果觉得我的女儿不好,可以退货,我无条件回收,如果不想退货,就好好待她……

  吃过晚饭,外祖父打发母亲随父亲回去,母亲虽然有些赌气,到底还是跟着父亲出了门,走在回家的乡间小路上……

  经此“一役”后,父亲脾气虽然还是暴躁,但也收敛了很多,他似乎很少打母亲了。再到后来,大约我十岁后,就再也没有看到或听到父亲的“家暴”了。后来的后来呢,我去了两千里外的异地工作,父亲却是越来越难以离开母亲了……

  多年以后,想起那个月夜,想起那段往事。有时散步在夏夜的月光下,看见有孩子一手牵着父亲,一手牵着母亲,我总疑心那个孩子是我,那对夫妇是我的父母,我真愿这样牵着他们的手走下去,直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