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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开

来源:羊城晚报     2019年10月08日        版次:A09    栏目:花地    作者:李 佳

     光阴魔术师 周文静/摄

  □李 佳

  清晨6点没到,老孟便起来了。早春时节,天亮得晚,窗外还灰着,村东头的小山朦胧地露出一截剪影,篱外的几株杏树也睡眼朦胧、无精打采的。

  可老孟却兴高采烈地俯下身,对床上的老妻说道:“天亮喽,起来看看今朝杏花开不开?”老妻没有反应,眼睛都没睁,只有嘴依然难看地张着,发出似呼噜又并非呼噜的呼吸声。

  笑容爬上了老孟的脸,他轻抚着老妻的面颊说:“嘿嘿,今朝又想困懒觉?”说话时,他眼波流淌出汩汩温柔,像看着一位美人。

  老妻不美,甚至有些吓人。本该圆的头,右面1/4硬生生扁进去了,把眼睛挤凸出来,鼻子也颤巍巍的,像一不小心就要塌掉,最“恐怖”的是嘴,不张开时是瘪的。她无论躺着、坐着全一样,除了呼吸外,就是一具没有生气的躯壳。

  老妻发病那晚的事,老孟至今记忆犹新。

  “本来老好的,高高兴兴出去,跟老姐妹跳舞,白相回来还是高高兴兴的,洗洗弄弄,突然走到我身边,说牙膏盖子对不拢,说了没两三句,人就软下去了……”

  这个故事,老孟跟很多人说过;有人问,他就说——反正他现在也没多少人可以好好说话。完了,他还要补上一句:“一年半咧,一年半咧……”

  老妻生病,花了20多万元,几乎是老孟全部的积蓄。虽然人不知道救不救得回,但钱老孟舍得花,医生提出的治疗方案,他一项都没落下,做手术、重症监护、康复治疗、药物调解、护工护理……只差一项:把掀掉的头骨补上。这一项,又是4万多元。其实没太大必要,只是让老妻好看一些。老孟的确捉襟见肘了,但这不是主要原因,主要是老妻的指标还不合格。

  这事,老孟只能等。

  等的过程中,老孟变了。原本爱喝几盅黄酒,现在戒了;原本他不会做饭,现在快成大厨了;原本爱吃肉,现在肉都留给老妻。还有呢,原本退休返聘,现在辞了;没多久,护工他也给辞了。护工会的,他都学会了,他现在的“工作”只有一个:照顾老妻。

  但有一点,老孟没变,始终乐呵呵的。他说什么,老妻全不懂,但他依然说,乐呵呵地说。老妻没回应,他便“嘿嘿”笑;老妻皱皱眉或眨眨眼,他也“嘿嘿”笑。

  老孟的一天,可忙呢。清早起床,先给老妻换尿布,换衣服,然后给她做第一次全身按摩,之后准备早餐,分出老妻的份,用破壁机打碎,拿针筒一点点喂给她吃,等老孟吃早餐的时候,一般都快8点了。吃好饭,他便抱老妻坐上轮椅,推出去“白相”。老孟一天至少要抱老妻10次,出去“白相”三四回。

  一年半,老妻身上没长过一点湿疹或褥疮,犹如白白的杏花。

  “今天太阳好伐?出来白相开心伐?”

  “头要靠在后头,靠着舒服。”

  “好喽,杏花要开喽,你不是最喜欢杏花么?”

  ……

  ——推老妻出去的时候,老孟跟老妻聊这些。

  “好着呢,越来越好!”

  “别说我对她好,你是不知道,她以前啊,对我有多好呢!”

  ——有人问候他们的时候,老孟常常这样回。

  对老妻说话,他总兴高采烈;跟别人聊天,他一直眉眼弯弯。

  但是最近,老孟有了心事。大儿家想把闺女转到私立学校,说教育水准高;钱不够。小儿家筹划置换新房,看都看好了;差钱。大儿、小儿都找他诉说;手心手背都是肉。

  攒了一年半,老孟手头有将近5万块。

  大儿说:“爸,现在孩子们的竞争特激烈,您孙女不能输在起跑线上。”

  小儿说:“爸,都这些年了,我和您儿媳挤在小破房子里,孩子都不敢生。”

  亲戚朋友们闻讯也来劝:“老孟啊,这么久了,你老婆醒不过来啦,有没有那块头盖骨,她又不晓得咧。孩子们的事要紧。”

  老孟始终没表态。

  早春的天气好,春风轻轻拂着脸。傍晚,第四次推老妻出去的时候,老孟索性走向村东,上了小山。夕阳无限好,余霞散成绮,放眼望去,村庄宁静安详,他突然看见村口的小路旁漾起一片素净的白。

  “杏花开了!”老孟指着那个方向、兴高采烈地对老妻说。老妻的目光依旧直呆呆的,突然,她喉管里发出“嗬、嗬、嗬”的声响……

  “手术要做!不管怎么样,你都一定要美美的。”推老妻回家的时候,老孟笑眯眯地说,像在跟老妻耳语,又像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