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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行荷兰馆将荷兰豆引入广州

来源:羊城晚报     2019年10月12日        版次:A07    作者:蔡鸿生

     英国画家笔下的十三行

     清代中国画家画的《广州十三行》。从右数起,分别是荷兰国旗、英国国旗、美国国旗、法国国旗

     荷兰馆著名大班范罢览

     从集义行(荷兰馆)顶楼眺望珠江

  □撰文/供图 蔡鸿生

  本版制图/林春萍

  荷兰馆是荷兰东印度公司1727年(雍正五年)在广州设立的商馆,专营丝、茶、瓷等。这家十三行中的老字号,不仅生意兴隆,对清代中荷外交、文化交流等也有重大影响。下面我们讲讲发生在荷兰馆内外的故事——

  01

  著名诗人屈大均登上荷兰船参观

  1601年即明朝万历二十九年冬,范·纳克率领的荷兰船队来粤要求通商,虽未成功,却从此在岭南留下了“红毛夷”之名。

  1602年,荷兰东印度公司正式创建,从国会取得在好望角以东至麦哲伦海峡一带的贸易专利权后,“红毛船”日益频繁地出现于南中国海。因此,清初的广州人,对来自荷兰的海舶和洋商并不陌生。

  明末清初著名诗人屈大均(1630-1696)在五言长歌《镇海楼》中写下:“红毛知荷兰”的明确诗句。他还亲身登临过荷兰舶,目验种种“红毛”风尚,在《广东新语》对清初荷兰舶商的饮食、起居和礼节,画出一个轮廓了,如饮水过滤、卧软吊床、戴皮手套、吃烤面包和弹琴跳舞,等等。

  在清朝的“夷务”管理体制中 ,荷兰属于经广州入华的“粤道贡国”之一,难免要与羊城结下不解之缘。顺治十二年(1655)荷印总督(荷兰驻印尼总督)派遣的第一个使团经广州赴北京,未能达到直接通商的预期目的,只取得微小的进展,据梁廷枏《粤道贡国说》所记:“著八年一次来朝,员役不过百人,止令二十人到京。所携货物,在馆(北京会同馆)交易不得于广东海上私自货卖。”

  康熙二十四年(1685),粤海设关,经清廷议准:“荷兰国进贡之期,原定八年一次,今该国王感被皇仁更请定期(缩短周期),应五年一次。”只是改变了“贡期”,并未建立起经常性的通商关系。

  直到1727年(雍正五年),荷兰人才得准在广州设立一个商馆——荷兰馆。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对华贸易因此进入新的发展时期,相关研究显示:“由17世纪至18世纪初叶,荷兰东印度公司主要以巴达维亚(现时印尼的雅加达)为基地来经营欧亚间的华茶贸易。

  到了1728年12月5日,该公司更自本国直接派船前往广州购买茶叶及其他货物。船中载银三十万盾,交易完毕,于1730年7月13日返抵荷兰,运回茶叶、丝绸及瓷器等物,获得净利为投资的一倍有余。自1731年至1735年,又有十一艘荷船往广州贸易。自1739年(乾隆四年)开始,华茶成为荷船自东方运返欧洲的价值最大的商品。

  清代广州的荷兰馆,是专门贩运茶、丝、瓷等外销货的商馆,又名“集义行”,其经商宗旨是十分明显的。不过,作为清代前期荷兰驻华的唯一机构,它在外交事务和文化交流中起着独特的作用。

  02

  清代诗文中的荷兰馆

  “荷兰”,在明清时代有各种异译——贺兰、和兰、阿兰陀、尼特兰,等等。直至乾隆五十九年(1794),奉旨将“贺(有口字旁)兰(有口字旁)国改写荷兰国”,这个译名的书写才规范化了。

  乾嘉之际的江西临川举人兼诗人乐钧游粤期间创作组诗《岭南乐府》,内有《十三行》专章,记“荷兰”事如下:

  “粤东十三家洋行,家家金珠论斗量。楼阑粉白旗竿长,楼窗悬镜望重洋。荷兰吕宋英吉利,其人深目而高鼻。织皮卉服竞珍异,海上每岁占风至。”

  十三家洋行又称“十三夷馆”(馆址是广州行商的物业,租给洋商作栈房),位于广州城西,面临珠江,并排而立。所谓“楼阑粉白旗竿长”,即馆前各树一帜,标明国籍。与英吉利馆毗邻的荷兰馆,树“红白蓝”三色旗。荷兰馆的馆址属中国行商“义丰行”蔡昭复所有,荷兰人仅是承租者,每年租金约六百两银。

  荷兰馆作为广州“舶市”的一家老字号,早在乾隆年间已为人所熟知,并被文人骚客形诸吟咏了。曾任广东始兴、海阳(潮安)知县张九钺,于乾隆三十五年(1770)作《番行篇》,以荷兰馆为中心,详记当年广州的洋人洋事,是一首罕为人知的长歌,计七言七十八句。前面五十六句是实质性的描述,后面是感时伤事,新意无多。下面我们用白话来表述一下诗句要点。诗句中所谓“别起危楼濠镜仿”,指番行是仿照澳门的洋楼式样建造的。“迎来舶主不知名”,指荷兰船长。荷兰馆用黑人守门,故称“黑水龙奴荷铳嬉”。行商是中荷贸易的经纪人,用诗的语言表述就是,“居中驵侩公行大”。

  此外,莲花钟、百宝表和玻镜、风琴,等等,均为番行室内的特有新奇陈设,难怪张九钺要郑重其事地如数家珍了。红毛船抵黄埔港后,如何纳料、卸货、成交,以及在公行保商(驵侩)操持下采购回航商品湖州丝(浙江的丝绸)、江西瓷、福建茶,几乎都点滴不漏地入诗了。

  《番行篇》关于舶市、舶主和舶商的描述,较同时代的官方文书留下了更具体的荷兰馆情事,是弥足珍贵的。

  山东嘉祥举人曾七如的《南中行旅记》,是乾隆四十七年(1782)五月十三日直接采访所得,堪称有清一代关于广州荷兰馆的权威报道。

  曾七如在一位姓许的翻译陪同下,从广州城的八门之一“归德门”出城,来到十三行馆区访问荷兰馆,受到馆主即“留粤大班”的热情款待。

  荷兰馆门外,守护者为碧眼卷发的西洋人,手持佛郎机(枪械)。馆内陈设一派西洋情调:红地毯、水晶灯、自鸣钟、望远镜;墙上挂着《海洋全图》;植花养鸟,有贝多罗花、丁香藤、相思鸟、五色鹦鹉。此外,还畜养大西洋犬和小哈巴狗。

  坐定之后,先吸鼻烟,即“嗅之辛香不可耐”的金盒烟。随后荷商设馔宴客,席上的餐具,均为广彩景德瓷,“金碧满绘,五彩相煊”,可知是订制的外销瓷。端上的肉是块状的,以“铁牙叉”当筷子切着吃,还配有葡萄酒。曾七如连饮三杯,馆主赞他好酒量。对举人出身的曾七如来说,这已经是大开眼界了。

  应特别指出的是,文中的所谓“大贾”,实即荷兰馆大班(“大班”即贸易代表,第一大班俗称“总班”,荷兰馆的馆长)。据荷方档案,1782年即乾隆四十七年担任大班职务的是海里根多普,那么,在馆内宴请曾七如并赞赏他善饮的那个“白面碧瞳者”,既然“最贵”想必就是此人了。

  03

  将记述中国之行的书奉献给乔治·华盛顿

  广州荷兰馆的历任大班,其名声远不及英国留粤大班那样显赫,但也有一位因参与对华外交事务而名垂史册,其人其事,独具一格,他就是乾隆五十六年(1791)至乾隆五十九年连任大班的范罢览。

  范罢览1739年11月1日生于荷兰乌得勒支省,先是随东印度公司货船到澳门和广州经商八年(后来他加入美国籍,成为双重国籍的海商),之后于1790年(乾隆五十五年)任职于荷兰馆。按个人气质而言,范罢览具有开拓型的品格。被人称赞为:“其人大有趣味,活泼、谨慎、多智、善于应变……渴求新知。”

  范罢览在大班任内最重大的业绩,就是策划并参与荷兰派往清廷的使团。该团紧接1793年英国马戛尔尼使团之后,受到乾隆皇帝的同等礼遇,成为18世纪末中西关系的另一件大事。

  范罢览是一个善于抓住机遇的精明“红毛”,当他从英国马戛尔尼使团获悉北京将有庆祝乾隆登位六十年的盛典,即向巴达维亚的荷印总督建议派遣致贺专使,谋求对华贸易的新权益,挽救荷兰帝国在东方的颓势。此议被采纳,一个以德胜为正使、范罢览为副使的荷兰使团便组建起来了。

  该团于1794年8月15 日乘“暹罗”号自巴达维亚起航,经澳门来广州。两广总督长麟在海幢寺接见使团,验看国书。随后,使团一行27人自广州乘船赴北京。

  1795年1月12日谒见乾隆皇帝,行三跪九叩礼,出席紫光阁御宴。1月31日瞻仰万寿山。2月8日在圆明园向乾隆皇帝辞行,接受“特颁敕谕”。5月9日荷兰使团返抵广州。

  德胜使团的外交活动,是按清廷“朝贡”体制进行的。他们携带的致贺礼品,以西洋奇器为主,也包括若干南海名产,据梁廷枏《粤道贡国说》记载,使团携带了以下贡品——

  贡使至京,恭进:万年如意八音乐钟一对,时刻极喜各式金表四对,镶嵌金小盒一对,镶嵌带板四对,珊瑚珠一百八颗,琥珀珠一百八颗,千里镜二枝,风枪一对,金银线三十斤,琥珀四十斤,各式花毡十版(即十幅),各式羽缎十版,各式大呢十版,西洋布十匹,地毯二张,大玻璃镜一对,花玻璃壁镜一对,玻璃挂灯四对,燕窝一百斤,檀香五百斤,豆蔻一百斤,丁香二百十斤,檀香油三十瓶,丁香油三十瓶。

  清廷的回赠礼品,分“照赏”(按康熙赏例)和“加赏”两类,有玉如意、御笔“福”字以及龙缎等。另外,范罢览以“副使大班”的身分,在万寿山和圆明园均受“加赏”,有锦缎、瓷器及茶叶、荷包等,“荷包”是绣花的布制佩囊,圆形或鸡心形,男人挂在腰带左右的吉祥物。

  荷兰使团的北京之行,未能在通商方面取得预期进展。清廷仍将荷兰方面的致贺当作“慕化”,仍以居高临下的态度接待使团。

  荷兰使团的活动结束后,范罢览便卸除在广州荷兰馆的大班职务,赴美定居费城,用法文书写的出使实录——《1794至1795年荷兰东印度公司使节谒见中国皇帝纪实》,并将这本巨著奉献给乔治·华盛顿,借以表达一名美籍荷裔意。

  在18世纪的中西关系史上,范罢览的著作与英国马戛尔尼随员斯当东所写的《英使谒见乾隆纪实》,堪称使华外交实录的双璧。他们站在西方立场上,根据直接观察,揭示乾隆时代大清帝国的虚弱,异曲同工地对“天朝”盛世发出了危言。

  范罢览写道:“这个民族有着一种完全与世隔绝的生活方式。他们可以放弃一切人为的需要,而我们如无法满足这些需要便会痛苦不堪。你认为中国人见到了每年来自欧洲的技术操作就会醒悟过来?这些珍品都被他们看成是多余的事。”

  04

  在广州订制中国式楼阁运回荷兰

  清代广州的“舶市”,是异质文化的民族之间的经济交往,具有跨文化贸易的独特性质。荷兰馆作为一个著名的“红毛”商馆,在促进中西文化交流上起到了独特的作用。

  18世纪在欧洲风行一时的“中国热”,尽管是多渠道、多层次形成的,但广州荷兰馆曾经推波助澜,则是一个明显的事实,饮茶风尚的传播不必细说,仅就园林艺术的建构而言,也不难看出荷兰馆的中介作用。现代荷兰历史学家包乐史写道:

  1760年,第一个庭园在荷兰建成,但这个所谓的“中英园林”结合了中国和英国的园林传统,富有曲折的景色布局,令人目瞪口呆:有一座小桥,一个山洞,一座中国式庙宇,一座凉亭,一架吊桥,甚至还有一片哥特式建筑的废墟。荷兰最引人注目的这类中西合璧的园林无疑是巴伦的“中国园林”,这是1790年荷兰东印度公司商务官员斯赫伦堡建造的。在这座现在已不复存在的园林里,在假山和池塘中有两座用红、紫、白等颜色油漆的中国式楼阁,分别被命名为北京阁和广州阁。这两座楼阁是在广州预先订制后,再用东印度公司的商船分散运到荷兰。

  05

  贾宝玉手中的荷兰金表

  至于广州荷兰馆如何将西洋物种引进中国,我们仅就其中可以确考者举出几件说说——

  1、时表

  在乾隆时代,计时怀表是中国人极其罕见的西洋奇珍。难怪张九钺的诗称之为“百宝表”,前述曾七如在荷兰馆曾将他所看到的计时怀表描述为“小自鸣表持之耳畔,如橐虫之啄木”,令人如闻其声。范罢览献给乾隆皇帝的礼品,内有“时刻报喜各式金表四对”,当属同类之物。

  乾隆末年四川举人张问安《夏日在广州戏作洋舶杂诗六首》之四云:“机轮历落动天倪,彩佩缤纷绣带齐。比似红毛好官样,半圭花影佛兰西。”意思是说华丽的荷兰船输入珍稀的荷兰货。

  他还在句下加注说:“洋表有红毛、佛兰西二种。红毛多度金壳,佛兰西多银壳。银壳以大扁为贵。”这类洋表,当时只有贵族之家享用。据《红楼梦》第四十五回,正是大观园里的贵公子贾宝玉,才有可能“回手向怀内掏出一个核桃大的金表来”。倘按“红毛多度金壳”一语来推断,则贾府怡红院里也有荷兰货了。

  2、千里镜

  千里镜即望远镜,是荷兰馆内一项重要的装备。这种西洋奇器,明末传入中国,清初文人对其构造和性能已有具体记述。李渔在顺治十五年(1658)成书的《十二楼》中,那篇《夏宜楼》书生瞿佶与詹小姐的姻缘,即以望远镜作为带至情节的重要物件:

  此镜用大小数管,粗细不一。细者纳于粗者之中,欲使其可放可收,随伸随缩。所谓千里镜者,即嵌于管之两头,取以视远,无遐不到。“千里”二字虽属过称,未必果能由吴视越,坐秦观楚,然试千百里之内,便自不觉其诬。至于十数里之中,千百步之外,取以观人鉴物,不但不觉其远,较对面相视更觉分明。真可宝也。

  访问过荷兰馆的人,对此宝物当然不会忽略,故乐钧诗云:“楼窗悬镜望重洋。”曾七如也特叙一笔:“有千里镜,可以登高望远,二三里能鉴人眉目。”

  在乾嘉时代的广州,能使用千里镜并形诸吟咏者,只有富商显宦。十三行总商潘有度在《西洋杂咏》第十二首,说的是用千里镜观看月亮,写得有声有色:

  “万顷琉璃玉宇宽,镜澄千里幻中看。朦胧夜半炊烟起,可是人家住广寒?”

  他还加了一段自注:“千里镜,最大者阔一尺长一丈,傍有小镜看月,照见月光约大数丈,形如圆球,周身明彻,有鱼鳞光。内有黑影,似山河倒照,不能一目尽览,惟向月中东西南北分看。久视则热气射目(反射刺眼)。夜静,有人用大千里镜照见月中烟起,如炊烟。”

  另一位是两广总督阮元,他于嘉庆二十五年(1820)在广州作《望远镜中望月歌》,且述且叹,浮想联翩。诗中写道:

  “邹衍善谈且勿空,吾有五尺窥天筒。能见月光深浅白,能见日光不射红。见月不似寻常小,平处如波高处岛。许多泡影生魄边,大珠小珠光皎皎。”

  阮元借助“五尺窥天筒”,抒发了一番“天问”式的感慨。在他们的诗中,西洋物质文明激发出对华夏月亮神话的新理解。“千里镜”不仅在视野上而且在精神上,已经把清代中国人带进新的境界了。

  06

  有趣的洋人寻洋狗

  3、短狗

  曾七如游荷兰馆时见到的“短狗”,即哈巴狗,是洋人的宠物。清凉道人《听雨轩笔记》也有记述:

  予于广东十三行见洋犬数对,状如巨茄,与常犬初生者无异,色为黑、白、苍褐三种,摇尾点头,性甚驯扰,每对值番钱二三十。

  道光十四年(1834)初,广州街头曾贴出一份洋人寻洋狗的赏格,令人叹为观止:

  本年正月初十日,瑞行与荷兰馆走失洋狗各一只,迄今未回。其一长耳长尾,胸前配有褐色星号,身呈“香墨”色。另一为小狗,耳尖剪短,其尾不长,全身呈杂棕白色。大狗名“罗弗”,小狗名“博普”。特此告知。如有“仁人君子”知其下落(或许它们是“迷路”了)而报知者,即赏花红银大者二大洋,小者一大洋。即使被盗去(难以相信之事!)如将其带回瑞行二号,仍将照付花红,不予追究。此帖是实,决不食言。

  从这一则洋人的寻狗启示,可以看出中西文化及其价值观念的差异。

  4、荷兰豆

  荷兰馆与荷兰豆的关系,也是一段值得回顾的佳话。

  清朝嘉庆年间,广东阳春人刘世馨在其所著的《粤屑》中写道:

  荷兰豆,本外洋种,粤中向无有也。乾隆五十年,番船携其豆仁至十三行,分与土人种之,九月重阳前后播种,苗高二三尺,叶翠,花白,正月时结豆,甘脆异常。初惟西关一老圃能得莳植之法,每年八月杪,以小提篮携豆种上街,人争买之。初出甚贵,今则遍岭海皆有之。余前乞养居家,辟园种半亩以资供养。豆种自荷兰国来,故因以为名云。

  据来自荷兰的资料显示,乾隆五十年(1785)抵粤荷船共四艘,其中直接来自阿姆斯特丹的两艘是Voorschoten号和Pollux号,携来豆仁的“番船”当为其中之一。另外,当年驻广州荷兰馆的大班是金绥斯,此人自1759年(乾隆二十四年)起即在馆内供职,是广州洋场上一名老“红毛”,人地皆熟,可能就是他将豆仁“分与土人种之”。于是,“西关”便成了荷兰豆的“西来初地”了。